一个女佣年轻而又局促。

一个女佣年过半百,垂眼站着双手交握在身前,只差在脸颊上贴满“我是聂总的人”的标签,这年长女佣秦雅一还真认识聂修齐生母带来聂家的贴身佣人,看着聂修齐长大,青葱岁月里常年和司机一起接送聂修齐上下学,两人见过不止一次。

面前是精致的陶瓷茶具和点心,显然聂夫人刚刚还正悠闲地享受下午茶时光,只是当下脸色欠佳,神情中带着丝无法掩饰的难堪。

秦大少爷没忍住看好戏的心思,差点张扬大笑出声,好歹是面见长辈,抿了抿唇强行压抑下笑意,随着聂修齐一同进了花房,聂夫人站起来打招呼,双方生硬寒暄几句落座。

聂修齐一向饮茶水解乏,年长女佣双手捧着白底描金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没等开口询问,秦雅一就向她弯了弯唇,很自如地开口说到:“张姨,我喝美式,不加糖。”

整暇以待的模样好似秦雅一才是聂家的主人。

聂夫人难以忍受威严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的事实,清了清嗓子:“秦少。”

秦雅一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保持安静听她说话。

“想必修齐也同你讲了……“聂夫人笑了笑,眼角的几道浅浅的细褶随着脸部的表情变化拥挤在一起,看着倒是慈祥温柔,聂二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修齐的母亲早几年去了之后,他就愈发随心所欲行事,这次的婚事这么突然,完全出乎我和他父亲的意料,我是后进聂家门的,他的婚事其实我不太好……当然他的父亲与我都对你们的婚事很是支持,商业上多有交集,你多少有些了解,修齐的性格比较强势,这以后都要你们二人多多磨合。”

聂夫人虽然语气温吞,然而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又是暗指聂修齐独断专行,又是大谈身为继母的不易,让明白人听着很不舒服。

然而秦雅一哪里是一般人?聂夫人越是含沙射影,他越是要装糊涂,想看看这“难做的继母”还能再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涩又香醇的咖啡,不疾不徐放下,又将身旁聂修齐的手牵到腿上很亲昵交握,“是我们行事太唐突了,举办婚礼这样的大事,的确应该提前上门拜访与您和伯父商议,只是事发突然,修齐算得上救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

聂夫人看他不上钩,一派淡然自若的模样,狐疑地与聂二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秦大少爷也不如传闻中的那样于商业上杀伐果断,反而脾气十分不错。

她瓷白的贝齿不自觉咬了咬勾勒精致的红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不尴不尬的对话进行下去。

聂二及时接过了话头,“说起来大哥和秦少临时举行婚礼,结婚证应该还没办吧,听闻之前那位是个温柔的类型……倒是和大哥完全不是同一种性格。”

“逃婚”这事虽然没上新闻头条,但也算在上流社会众人皆知,更何况当时聂家也派人送了贺礼,没什么不能提的,人多少有点好奇心和窥探欲,当下开诚布公问个明白,也好过私下再旁敲侧击猜测两人的关系,聂二算是个有心机的,话只说一半,也没问究竟是完完全全的商业联姻,用闲谈的语气随意侃天。

坏就坏在他有个脑子不清醒的妈。

聂夫人下意识就接过话去,“是啊,我们明俊倒是个性格温柔的,在校也挺受师生的欢迎,还不如……”

大少爷游刃有余的神色中一瞬间闪过一丝茫然,怀疑自己遇到了傻子,想不明白眼前这女人是如何“第三者上位”的。

这算什么话?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阳光辉煌的午后与精致的下午茶相宜得章,以为是一场友好和谐的会面,谁知道演变成这种堪称修罗场的难堪场面。

“妈,你说什么呢?”聂二的原本苍白而精致的脸上含着笑,一时凝结在脸上,继续笑也不是,沉下脸也不是,勉强轻咳了两句佯装镇定,开口强行要把话圆回来,“秦少,你别介意,我妈这人就是这样,容易宠小辈的性格,话没说两句就容易绕到我的身上。”

看秦雅一不为所动,聂明俊也不觉得挫败,亲手给咖啡杯蓄满,“不过我们确实有些惊讶……”

气氛还是相当沉闷。

秦雅一垂下眼睛看着几乎满溢的咖啡杯,干燥的感觉从喉咙上涌,却一点也没有端起来再抿一口的想法。

一直保持沉默的聂修齐却忽然出声,他的声音冷淡而又低沉,隐隐潜藏着怒意,像冰川下蓄势待发的滚滚热涌,下一秒就要火山爆发,“不会说话就滚回自己的房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所有人都用极其诧异的眼神看向发难的聂修齐。

连带着从小看着聂修齐长大的张姨都没见过他如此“无礼”的模样,一向谦逊有礼、行事低调的男人说了这样有违长幼道德的话,聂夫人的难堪再一次从表情中映照出来,却犹疑不决,迟疑着不敢发作,聂二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好似更苍白了几分,但也不好再开口为自己的母亲开解。

含沙射影就罢了,话说的含蓄,众人懒得追究,大可一笑而过。

聂夫人刚刚说的话,只差把“聂二对秦雅一有意”摆在明面上了,当面抢亲也不过如此,直接在聂修齐雷区上疯狂蹦迪,也不怪聂修齐做出这样的反应。

雄狮在遇见侵犯自己疆域的豺狼时,也从不会吝啬表现自己的凶猛。

真性感啊,秦雅一在心中暗自赞叹。

他低垂着眉眼漫不经心地想,显然聂修齐与眼前母子的关系堪忧,到底要不要给聂夫人留下最后的脸面?他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折腾出多大的动静都有本事压下闲言碎语,聂夫人一开始就没表现出足够的礼遇,也就是他大少爷存了看戏的心思才容忍至此,但眼前这人的身份的确不太一般,担了个“继母”的名头,聂修齐能出言不逊,自己多少要收敛些……

秦雅一笑了笑,鲜活的五官更显灵动,“其实我更中意修齐这样成熟稳重的类型。”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被轻易打破,秦雅一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毫不犹疑的坚定,面上虽然不显,佯装云淡风轻,聂修齐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受用的要命,浑身暴怒的气势刹那间烟消云散,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冷眼看事态发展。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聂夫人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场。

聂二也无心继续招呼谈天,跟着聂夫人就匆匆离去,还要说句“照顾母亲”的场面话。

惹人厌烦的母子二人不在面前碍眼,秦雅一大方舒展开身体,顺道拢上聂修齐的手把玩,虽然秦雅一被聂修齐刚刚的性感模样深深吸引到,想与他来一个甜蜜的亲吻,但张姨还在一旁,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更亲昵的举动,秦雅一只捏了捏他的手心。

两人修长白皙的指节交握,十分亲密无间。

四九城冬日的夜沉得格外早,等到佣人通知说晚餐准备好的时候,天幕已然一片漆黑。

过长的餐桌被白布倾覆,如同聂家人之间懒得维系的血缘关系一般冰冷而又陌生,显然需要佣人在一旁伺候布菜。

琳琅满目的精致餐食一一摆盘上桌,一直没出现的聂父终于姗姗来迟,大家族见面需要提前电话预约时间都是常态,即使让客人等待好几个小时,身居高位多年的男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率先坐在了餐桌的主位上,点点头示意众人可以落座,秦雅一与聂修齐坐在同一侧,眼前是精心炙烤的牛排,搭配了少许的红葡萄酒。

聂家人之间的亲缘关系比秦雅一想象中的还要冷漠。

具体体现为举杯祝酒之后,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垂首进食,偶尔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两个女佣的走动。

一句寒暄也没有,照理说这样的家庭聚餐都是主位人主动提点话题,显然聂父没这个心思,默不作声切割眼前的餐食,秦雅一怀疑午后聂夫人回到房间后说了什么有意所指的话,否则就老一辈的待客之道,场面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尴尬。

饭吃得索然无味,难以言喻的焦灼在空气之中弥散,秦雅一心不在焉地切开牛排,红血丝立刻沾染在纯银的餐刀上,他吃不惯三分熟的肉块,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聂夫人过于关注他的动向,率先贡献出一声冷笑,直截了当扔下餐具,“我吃饱了,身体不舒服,先上楼休息去。”

聂明俊几乎毫不犹豫就起身,做出了要和聂夫人一同离席的姿态。

瓷盘与银器碰撞发出明显且不合礼仪的声响,好像在奚落秦雅一遭受到的冷遇,大少爷何时受过这种气,已经捏紧了手中的餐刀,汹涌的暗潮霎时铺天盖地袭来。

此时聂修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冷冷出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