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第一句话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后来,她每次见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仍旧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仍旧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还?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她甚至不能回返家中,皆因丈夫和婆婆实在不放心她过去的“放浪形骸”。
当然?,丈夫也曾和她有过轻怜蜜爱的时候。
毕竟,她会?弹最柔软多情的琴音。
画最美丽活泼的画。可以他聊聊外面遇上的烦心事。
甚至可以经营自己的财富,减轻他的负担。
所以,偶尔,关起房门?,他们也曾灯下共写?李杜诗,也曾月下同抚凤尾琴。
那时候,她的匣子里放满了他命人打造的名贵首饰,她却只偏爱他折下的花枝歪歪地簪在鬓上;她的荩箧中叠满了他招人裁剪的华美衣裙,她却只怜惜他为自己梳妆时划破的旧罗裙。
只是?,他在外面养着扬州瘦马,瘦马多才多艺,能做胡旋舞。他有好几个外室,温柔小意,擅长吟诗作赋。他只需要一个会?看管后院、能算一点?账、安分守已、负责生下嫡子,身家清白的妻子。
这个妻子不但能看账本,能自己补贴家用,温柔和顺,还?青春美貌,识文断字,是?一朵解语花,那当然?更?好。
如果不能,那么?,就不能罢。
她一辈子记得,丈夫明明夸她的诗写?得好,却在发现她把?诗作流出闺阁和人场和时,回头阴沉的神?色。
更?一辈子忘不了,她有一次向?寻南小报匿名寄了文章,结果被众人称颂时,他发现是?她的笔迹后,那一顿毒打。
李氏出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小道姑急得哑声问?她:“奶奶,您可好了?”
她才回过神?,把?小报卷起来藏好,把?一卷用细绳捆起来的文章递给道姑,又给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坠子并一点?散银。
小道姑年纪虽小,却很机灵,把?文章放到宽大的道袍里,装模作样:“谢奶奶赏!”
等走出房门?,门?口院子的婆子眼瞟过来要搜身的时候,她忙笑嘻嘻地把?散银给了婆子,婆子也就放她出去了。
天空高远,白云辽阔,她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看小道姑唱着潇湘君子书中的一首《笑鸿鹄》,逐渐走得远了:
“折桂枝,编金线,铸宝笼......掌中雀,笑鸿鹄: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不如金笼玉锁长安居!”
眼泪打湿了旧罗裙,这个遭夫家厌弃,独自困居在此?的女子不由喃喃自语:“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
……
小道姑回来了,拿回来稿子并图纸。
寻南小报的负责人是?个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脸上露着商人似的精明,眼睛前驾着西洋镜。他拿到稿子,立刻在雕花木窗边细看了一遍,立刻叫人拿去校对,准备印刷,才松了半口气。
还?没等另外半口气松出去――使者来了。
一个年约十九,作女冠子打扮的女人,跟在小道姑身后进了门?来,开口就笑道:“卡了这么?久的嘉兴,这就有突破了。诸位果然?神?通广大。”
“不是?我的功德。”读书人有点?看不起女子,却念着这位是?义军使者,不敢多话,只是?心里嘀咕了几句怎用美貌女子做官,捋着胡须笑道:“使者要谢,就感谢潇湘先生罢。他虽无意,却帮了大忙。这就是?,不可轻视任何一个人啊。”
又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贵军接下去做何打算?”
女冠子两条缨络垂胸前,生得柔弱娇嫩,眉心一点?红痣,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穿着道袍,身材矮小,顾盼间?却大是?阴冷之色。
闻言,瞥了这读书人一眼,假笑道:“我看,君子们想问?的是?,接下来,你们能得到什么?,对不对?”
这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讪讪一笑:“这个......我们毕竟在嘉兴受挫已久......”
嘉兴的士绅是?保守派里也最为顽固的,非常看不惯现在江南“民风渐移,不以工商为耻”的现象。
每次保守派和变法派打打擂,他们不说打前排,肯定也是?次次不落地摇旗呐喊。
但凡有人贪图嘉兴水利方便,可以兴蒸汽,意欲在嘉兴设立工厂,嘉兴的这些老绅士,就组织子弟亲友去闹事。说是?要维护“嘉兴不出逆徒贼臣,浪.荡.女子”。
这些嘉兴地主,盘踞当地久矣。他们不但自己是?本地的乡贤。嘉兴又学风浓郁,这些人家族里多有人做官。门?生故旧遍布大半浙江,上官也就往往包庇他们。最后,大部分建厂的事,都不了了之。
连随着工厂建到哪里,就把?据点?建到哪里的寻南小报,也为此?遭了当地士绅的排挤。几次给砸了报社。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嘉兴这边上官对待工商提议建厂的事情,越发严苛,他们也就越发处境艰难。
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把?握的。
女冠子笑道:“君子们不必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果决定结盟,我们自然?不至于亏待盟友。就算结盟不成,君子们与?我军一向?往来友好,多有相助,我等虽然?是?鄙下之人出身,也知道知恩图报,诚意既然?已经拿出,就不会?再收回去。至于更?具体的......”
女冠子瞄了他一眼:“抱歉,这是?机密。如果君子们当真?想知道。那等南下的使者回返到了江浙,带来好消息。那小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读书人顿时不敢造次,连忙陪笑:“哪里,哪里。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岂敢窥探贵军机密?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罢,请女冠子一坐,叫了小道姑招待,辞罪去忙新一期小报的事宜了。
女冠子坐的无聊,背着手在室内踱步打量。
翻见新版的一张刚印出来的寻南小报,一眼瞧见上面腐儒连篇累牍地陈腐之说,顿时轻蔑地一笑,又往下看,顿时“咦”了一声。捻起来,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个潇湘君子,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小道姑倒茶。忽然?插嘴:“潇湘君子可有意思啦!您不知道,大家都喜欢他的话本,和他话本改成的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