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垂下眼,叹道:“我实在没想到......我还以为......”
刀光混着血光。风雨混着山林的呜咽声。雷光闪过漓江的水光。
黛玉一生的惊心动魄,到了桂林,就见了两回。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我。”
刘三姐道:“是挺讨厌的。矫情!不过,你倒比我见过的别的小姐有意思多了,她们都不似你能忍。我从前救过一位跳水的‘烈女’,就到我家后吃了几口糠就哭了,非喊着回去当烈女。哼,鸟样!”
黛玉听了那句“鸟样”,想笑:“我可没有那么能忍。那天吃了水煮的没油盐的鱼,和糠皮的窝窝头,我就想吐了。只是......”
只是,那时候,最饿最累的时候,黛玉看到,黄家只有两个这样的窝窝头,三姐和黄大姐自己都舍不得吃。但是她们给她了。另一个,她们撕成碎片,熬作糊糊,吃了两三天。
而那尾鱼,是三姐在她因为没有叔叔的消息而流泪的时候,为她摸黑捕来的。而那时候,三姐正打理了一天的茶园回来。
于是,黛玉对自己说:“咽下去!不许吐!”
她与那些三姐嘴里的那些千金小姐们,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无非是她林黛玉,失去的真心人太多。所以平生,不愿意辜负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罢了。
就像当年,宝玉与祖母爱重她,她便愿意装聋作哑。况且今日,不过是忍一些口腹之欲与劳累而已。
何况,随着日子渐渐过下去了,她开始觉得有一种痛快。
五月的时候,她收获了第一框自己亲手种,亲手采的茶叶,卖了一担茶叶,由黄大姐买了一些糙米回来。
那种快乐,和那时润笔费捏到手里时候的快乐,是一样的。
六月天气渐渐热的时候,三姐问她,要不要学凫水。
碧波青山里,只有飞鸟,只有天蓝,衣裳湿漉漉地贴着身体,清凉的水波拂过躯体,也不会有任何的人指责“失了名节”。
桂林山水中,无有四书五经。只有十二节气歌久流传。
看黛玉愣愣出神,“只是”了半天没个下文。三姐以为她又思念起失散的亲人了,便扬眉道:“别‘只是’啦!想想有趣的!你瞧,‘小姑娘,看你们俊俏,干嘛砍柴种茶树那么辛苦呢?不如......哎哟,哪里来的王八!’”
三姐手里一边划桨,一边像模像样地模仿那天顺水追着她们的那个章家领头人的话。
那时候,那些狗腿子见色起意,说她们如果识相,交租也罢,交不出的,就姐妹俩都到章家去当通房丫头。
三姐顺手捡起一个舟上的东西就往那狗腿子的脸上砸:“你叫你亲妈去当通房丫头罢!”
不料砸出去的,居然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到舟上的大王八。
黛玉也笑了几下,想到章家,又想起黄大姐,道:“不知道黄大姐如何了。”
说到这里,三姐也叹了口气:“......嗯。虽然听说是当章家的奶妈了。不知道到底怎么样。等我们到了永福县,再去打听。”
黛玉应了。三姐又说:“到时候也去打听你叔叔。”说着,她回头笑道:“喂,你喜欢不喜欢桂林?”
黛玉想了想,微微笑:“喜欢。”
即使她在广西,在桂林一路境遇坎坷,与亲人失散,也还是喜欢这里的。
山光水色行漓江,患难结交奇朋友。
她望着三姐,觉得自己像多了一个亲姐姐。一时抿着嘴乐起来。
一路上无聊,三姐就像往常那样,教林黛玉说广西本地的白话和壮语。教了一会,地方已经到了。
老渔民带她们下船,前边是一片村寨。
她们刚下舟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耳边有人惊呼:“三姐!”
三姐听到这一声呼喊,也怔住了。半晌,一边奔来一个青年人,满眼是泪,脸上是皱纹,饿角是伤疤,面目发黄,看起来比三姐还要年长许多,却叫道:“姐姐!”
一向泼辣的三姐面色陡然一变,眼里竟然闪出泪光,却扭头就走,没有理会这个青年。
老渔民在一帮摸不着头脑,问青年:“四弟,你这是?”
青年说:“这就是我姐姐啊!刘三姐!”
三姐这时,忽然站住了脚,回身厉喝道:“你发狂!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弟弟!”
黛玉也是一头雾水。三姐却拉起黛玉,头也不回,说“走”,就往村子里走了。
第36章 歌仙(八)
小可怜讨饭到了永福县。
那时永福县,天上正乌云万里,飘绵绵阴雨。
她听说永福县南边,都是章家别院的人,她一想到章家,就想到雪夜里那十个棍子,三个巴掌,就想到黄奶妈局促害羞的笑,想到池塘里白涨的大郎,
她怕苦了章家了。从此就不敢往永福南边去。
永福北边,以慈善人家著称的许员外,近日因为是许员外家最宝贝的孙女过生日,正在施粥赦米,救济穷苦的流民。
小可怜已经饿坏了。她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杖,往许员外家去了。
许员外家设的粥棚外面,正排着一条长长的长龙。都是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瘦骨嶙峋的老百姓。
每个人都只能领一汤勺稀粥。
许家的赈灾的人一脸不耐烦,穿着长衫。
小可怜最怕这样的大人先生们,不敢吱声,就悄悄地排在了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