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评了《烈女祠》,虽然指是文贼,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么个“文贼”法。

因此坊间都传开此书。

看了书之后,固然许多人跟着附和指责潇湘君子是文贼,但有另外一部分人,并不这么认为。

渐渐地,掀起了一场大论战。其中,论战爆发的重点区域,就是长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写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抚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口水仗,痛骂潇湘君子,说现在文人学士之中,有一个专作下流话本的人,唤作潇湘君子。说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贼,上书要求浙江省禁了此书。

而大凡越是禁.书,人们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来,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这些狂徒,最喜欢和自诩正人君子的正经人做对。一听此是禁.书,就有人捞了来看。一看之下,高呼绝妙!立刻针锋相对,撰文为潇湘君子鸣不平。

其中这部分人中为潇湘君子鸣不平而闹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说”闻名,经常批评朝廷重农抑商,曾嘲笑孔圣人的李白泉。

甚至笔锋直指张道衡。

两边掐得轰轰烈烈,两派的读书人,大多牵扯进来了。论战的中心点,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兰,到底该怎么评价。

一边说是可怜人,一边说是不忠不贞不肖不淑,死了活该的□□荡.妇。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这里,叹道:“我竟不知道,为我一话本文字,能闹得这么大。”

林若山觑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却已读完,把这叠纸往桌上一拍,咬着牙一笑:“哭什么!只是好笑罢了。”

她半气半笑:“那个张道衡,枉为一代大儒,说出这等昏话来,倒叫我好生新鲜:我平生可是头一次做文贼呢!”

林若山却道:“黛玉,张道衡没说错。你确实就是个‘文贼’。”

黛玉听了,一呆,几乎如五雷轰顶:“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来,摇摇头,说:“你自己写的《烈女祠》。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他拿起一张纸,弹了一弹,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念完笑道:“好个张道衡。时人说他敏锐洞察,有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还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气用事,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你身为作文者,自己想想,张道衡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动笔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时坐在灯下,想起渡儿,想起二妹,想起连日所见,满目憋屈,满眼愤怒,面对着窗外的无边黑夜,好像透过黑夜,看到了无形的、无处不在的、令渡儿遭难,令二妹凄凉,令她简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样东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笔杆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恐惧、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强抓住了一点那东西的蛛丝马迹,就本能地将这些蛛丝马迹,写在文里,作为了毁灭玉兰的丑恶的势力。

想到这里,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万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又瞬间被冰封住。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林若山手里的纸夺来,一个字又一个字看了一遍张道衡的评语,最后喃喃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县太爷......

半晌,林若山听见少女笑了起来,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双眼亮如星子。

可以说这之前,黛玉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反对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对玉兰怜悯的立场,发泄在文章里。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

看黛玉激动的神情,林若山微微笑:道衡兄呀道衡兄,多谢了你啊。从今而后,我这小侄女,可就真醒了。

最了解你的,只有你的敌人。

张道衡,就是黛玉所反对的那些东西的直接受益者。而他又是极其敏锐,一早就嗅到了如果人人都赞同了黛玉在此书里的倾向,那么,就是大大的不好。

他一眼就把作者本人都尚且不自觉的“反对”,给清清楚楚的指了出来。

黛玉在文里对玉兰的温情的赞同,对玉兰的悲惨境遇的饱含同情的描写,对玉兰和阿蛮的爱情的肯定,其实就是在反对礼法,反对忠孝,反对贞洁,反对宗族、神婆、小丈夫和婆母、县太爷!

她反的不是平阳县里的一个宗族、一个神婆、一个家庭、一个县太爷,而是天天下下所有的他们。

张道衡的指责,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变相地照亮了黛玉的神魂。

黛玉雪白的脸上,因为激动,竟然浮起了一点红晕,笑道:“叔叔你说得对,我是‘文贼’,我是‘文贼’!”

对张道衡他们来说,她确确实实,就是意藏不诡,竟然妄图颠覆乾坤的“文贼”。

她又是恐惧,又是兴奋。

兴奋的,是从今后,自己终于明确的知道了自己在反对什么。

恐惧的则有两样:一则是自己反对的东西,太庞然大物了。二则是自己竟然依旧想反抗这东西。

林若山看了看黛玉的神色,提醒道:“黛玉,不要光顾着兴奋。你以后需得小心张道衡这些人。”

黛玉反应过来了,不由一凛,点点头。

别人都只以为黛玉写了个寻常的感人一些的话本,张道衡之流,却一眼就看出来黛玉话本下对社会,对正统的反叛、危害。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说完话不久,黛玉还在兴奋中,满院子转来转去,过了片刻,想到什么,又问林若山:“叔叔之前不是提到了一位白泉先生?他们又系何方名士?”

林若山怔了怔,笑道:“李白泉等人,本系狂徒。”他简单地讲了一遍李白泉等人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