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台上,也轰轰然乱了起来,浓烟起了,说是有人放火。忽地一声,这边有人喊灭火,那边有人喊香案倒了,似乎颠倒的世界都在火光里焚烧。
二妹呆呆看着。四周都是往烈女祠外慌乱跑去的人群,很快就跑光了,也没有人去拉她。
忽然,火光里又闪出一张粉墨油彩的花鬼脸和梁小儿死去的那个晚上,梁家的屋子被收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油彩花脸。
二妹以为是自己经常梦到的,烈女祠里无形的鬼神终于要把她,也像带走梁小儿一样带走了。
那张大花脸的主人却从火光里旋身出来,是一个少年的身形,一把拉住了二妹,把湿布往她鼻子上一捂,反倒往烈女祠门里走:“快走!”
六少奶奶在烈女祠一面倒塌的墙旁,向他们招手:“过来这边!”
慌里慌张,糊里糊涂,一片混乱里,二妹坐上了一趟马车。
马车咕噜噜了很久,二妹混乱的神智,才模模糊糊复苏,听到耳边有人陆续地在说:“放火......平生未做过这等事......”
“可恶......恶毒......出来”
“......灭灯......”
这些声音里,有轻柔的,有俏皮的,也有沉静的。
第27章 烈女祠(六)
黛玉紧张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冒汗了,等到出了平阳县,才长出一口气。
林若山还笑话她胆小。
她道:“真真好笑!我要是见了放火砸墙的事,还不胆小。那就真成女混账了。”
林若山摸摸鼻子,嘿了一声,在侄女的怒视里,尴尬地赶紧出去和出云一起驾车了。
等他出去,渡儿看了看还浑浑噩噩的二妹,用官话低声向黛玉道:“也别怪林先生了,如果不是他的这个主意,恐怕你就见不到我啦。”
说到这里,黛玉“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渡儿,道:“见你这样子,我倒恨叔叔的火......放得晚了。”说着,笑了一笑。笑着笑着,渡儿感觉有滚烫的眼泪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黛玉从没有想过,再见到渡儿,她会是这个样子。
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
虽然穿着的衣服料子变得好了,脸上竟然有一点骷髅的模样,现出了下世的光景。
渡儿迟疑一下,拿衣袖擦去了好友的眼泪,笑道:“‘小姐侬忒多情’,真是‘水做的人儿’,跟那出《杨柳树》里的那位三小姐似的,说流眼泪,就流眼泪。可惜我还没看过那话本,倒是先看得到你了。”
黛玉掉着眼泪笑了,点她,叹道:“蠢材!蠢材!大难逃生还只记得话本词!”
两人坐在车马里,黛玉先告诉她,她的老仆人已经被带出来了,安置在别的地方。然后在黛玉的询问里,渡儿低低地,说起了自己的遭际。
她说,她一开始怕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就会熬死饿死在富贵粮满仓的祝家。
她说,她偷写话本托出云带出去卖钱买食物,结果她藏话本的地方被给祝家发现了。祝老夫人用世上最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这样低贱不淑的东西,节妇怎么能写呢?不能老实地慢慢死去的节妇,就早点殉夫好了。
她说,她到烈女祠附近的祝家宗祠的时候,刚开始送来的食物,都是有毒的。
她说,祝家把她送到烈女祠旁边不远的祝家祠堂附近看管,就是已经不打算让她多活一个月了。
渡儿夸张地讲笑话似地告诉黛玉:
祝家族里,特别会玩人命。他们给她在烈女祠点了一盏灯油经过特殊炮制,能够燃很久的供奉灯。
说是此灯如果点亮的当晚未灭,“第二天就是六少奶奶您证明自己的贞洁的时候了”。
于是她钻狗洞出去,溜去烈女祠灭灯,因为太阴森森,就唱歌壮胆,结果还吓到了一个小媳妇二妹。
可惜没几天,灯不知道给谁又重新点起来了。倒好像是她那个死鬼丈夫无形的眼。
渡儿极力轻描淡写,俏生生的语气,像是在说一系列的玩笑。
一个,祝家人拿人命开的,荒唐的正经玩笑。
世道上的闲人都乐意看的正经玩笑。
黛玉一边听她说,一边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只是两只手撕紧手帕,直到手帕“嘶”地一声裂开了。
如果最后他们没来呢?甚至没有那个戏子出云呢?
黛玉想问:只靠你的挣扎,这个玩笑会怎么样呢?
马车一路颠颠地驶过田野外,不时地散落着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石牌坊。
变作这样的“玩笑”的丰碑吗?
说到最后,渡儿挠挠脸,笑嘻嘻地说:“啊,祝家原是正经人家,他家的要求,在当今世上,也不算过分。只是求一个好名头的牌坊罢了。”
渡儿吐吐舌头:“只是他们运气不好。刚好碰上我这不淑不贞人。”
黛玉把皱成一团的帕子一丢,眼看外面的田野间的牌坊,看田里满头大汗劳作的祝家的佃户们,冷笑道:“杀人口中念弥陀,吃人嘴里称圣人。也配说‘正经’?”
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眼里有火光。
渡儿有些惊异,打量黛玉,道:“你......你变了。”
黛玉笑道:“哦?哪里变了?”
渡儿看看她手上的茧子,看看她红润起来的脸色,再看看她的明亮眼神,沉吟一会,笑道:“也不算很变。本来,举世纵夸贞洁妇,你也不是同夸人。”
黛玉听了,笑道:“我看你也变了。”
渡儿双眼发亮:“哪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