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还在豪无所觉地细心地为?母亲吹冷药汁。低眉顺眼,恭敬。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一次,宫围传宴会,老太?后主持。于是他的父亲程传棕,就带着赏赐的礼物回来了。

皇家显示一点温情?,允许臣子们自己选择礼物。

程传棕为?母求鱼,他选的那礼物是一条这个时节少?有的海边鲜鱼。

人家都说程学士不愧是大儒后人,什么时候都记得孝道?。

但其实,程学士的母亲程赵氏,根本不喜欢吃鱼,甚至闻到鱼腥味就反胃。这是阖府上下,包括他,都知道?的。

之所以程赵氏院子里早年经常买鱼,是为?爱吃鱼的,是程传棕。

可是,孝顺母亲至此,美名?传扬天下的的程传棕,却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朝廷表彰的节烈的故事,必须有一个母慈子孝的美满结局。

出来的时候,经过祖母院门,他看着那座高高的节妇牌匾,打了个寒颤。

这竟然?就是他的家庭,就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年少?的程继灵憎恨其中?的一切,他发誓,他要读书,要朝登天子堂,然?后摆脱这一切。

“玉楼!

地牢的门又?被打开了,众多的脚步声让他从昏沉中?清醒了神智,将纸笔塞到稻草堆下面。

他听见?那痛心疾首的声音:“你悔改罢!”

寿玉楼垂着眼睛:“我没有什么好悔改的。我在云南做的,一切都是我神志清楚的时候做下的。百死?不悔。”

方秀明让开,一个老人哀泣着走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寿玉楼跟前,先给他磕头,然?后说:“先生,我跪你,谢你从地主手里救了我们一家人。但我恨你,恨你!我儿子也为?义军出生入死?过,他不过多占了几亩地,你就要处决他!他是独子?独子,你懂吗?我家绝后了!”

“你们恨地主吗?恨宗族吗?”寿玉楼淡声说:“如果你们恨,那么,你儿子,死?的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老人瞠目结舌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气得浑身发抖,。方秀明赶紧拦住他,对寿玉楼说:“你还是百死?不悔吗?你知道?现在云南甚至全?部的兄弟姊妹中?,有多少?恨你的?”

寿玉楼却闭上眼,靠在地牢的墙上,不再多说一句话。

刑场上,寒风猎猎。

人们头一次见?到义军的最高级的首领之一,竟被处以极刑。

二统领亲自宣读罪证。

自从那天南方的部队与圣京的部队合流之后,圣京的人们才知道?当初被大统领将南方一切交托的寿大军师,带着他的那些属下学生,都做了些什么。

他搜出千家万户的四书五经,付之一炬,然?后代之以自己删改注释的。企图以自己的笔墨代替孔圣人。

他设立了元库制度,要求当地居民把财物交公,做得最为?彻底的云南浙江,甚至连商家都不许私自开业。简直是巧取豪夺。

义军讲究抚民,宽容如方首领者,对当地士绅,也一向是只要宽容他们的,只是勒令减免税收而已。

他自己却没收士绅所有家产土地。他手下的罗刹女更是行径之酷烈,令浙江一省,尤其是嘉兴,血流漂杵,士绅之家,死?伤不计其数。

他甚至是一个淫棍,强行把别?人的妻妾丫鬟都抢走了,强迫可怜的女人们也和男人一样干重体力活。男人做什么,女人一样得做。

抢走别?人的妻妾嘛,他自己,倒是收了不少?女官、女将、女兵。听说整个义军中?,就数他寿玉楼帐下女兵最多。

这可是寿玉楼手下的将领亲口说的!大家都料想,必定是夜夜笙歌了。竟然?这样侮辱本该在后方享福的姊妹们!

人们不由更忿忿不平了。

更不要提,他在大清洗中?,杀死?了多少?手足兄弟,都是些鸡皮蒜皮的理由。

底下这些将士的亲族哭成一团,群情?顿时激愤:“审判败类!审判败类!”

方秀明红着眼圈,问寿玉楼:“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寿玉楼想了一想,笑着说:“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还不待方秀明回答,林登道?铿锵有力地回答:“当然?,是拨乱反正!有多少?兄弟,出生入死?,却还要把所得的财产上缴元库,自己苦巴巴地,手头拮据,这样,他们怎能为?我们打仗?多少?乡亲,就是盼望着在我们治下能安安稳稳的种田,不用再忍受苛捐杂税。可你把田收为?公有,却不是乡亲们所有,叫乡亲们怎能信任我们?读书人投靠我们,为?的是能够实现清明的政治,天下士子能够畅所欲言,不受文字狱压抑。你却要焚书坑儒。如此倒行逆施,是毁我义军根基,怎能不拨乱反正?”

寿玉楼凝望着他,见?方秀明也面露赞同。他说:“那么,我除了对不起,也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方秀明听到这声对不起,浑身一震,别?过头,心里极其难受,哑声道?:

“玉楼,你不要恨我们。你......实在你过分了。”

寿玉楼摇了摇头:“我不会恨你们的。我......很对不起你们。”

人们一直以为?,寿玉楼临死?前的这声对不起,是终于对自己在南方的行径而感到悔悟了。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他留下的亲笔信被公诸于众。

他死?前,在牢里写了两封信,一封带给了他的学生罗鸿飞。

一封留在了关?押他的地牢里,是留给关?押他的人的。直到很多年后,才被人发现:

“我少?年时代,一直在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是我娘天生美貌的错?是我嫡母的错?是我祖母的错?是我父亲的错?

我曾经恨过我的姨娘,恨她为?什么过去要委身风尘,又?为?什么要进入侯门,又?为?什么面对这些侮辱,不起来反抗,只知道?一死?。后来,我知道?一切都不由她。

我也恨过我的嫡母。后来,我终于考上举人的时候,已经有了授官资格的时候,

路过后宅,我的嫡母带着一群姨娘,在院门口远远地望着我。

她们如只能缩在宅院里的什么见?了阳光就要死?的虫豸。

我要走入忠孝仁义的那个男人的世界去了,她们再也伤害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