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温和,眼睛却?黑沉沉的?,对罗照雪微笑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只要愿意守我们新规矩的?人,这些事,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罗照雪低着头发抖,不愿意理会她。原先的?一些奇异的?好?感,早就?在这个女人非要带着她们去看杀头的?时候破坏殆尽了。

她和母亲、嫂子、侄女,被一群乡妇挤在人堆里,看那些滴血的?头颅被挂在囚车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无端戴上镣铐,被一群暴民欢呼着砸菜帮子。

那些大睁暴突眼睛的?头颅里,那些可?怜的?绅士中,甚至还有许多曾经来她们家做客的?世?伯。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恶鬼?怎么?这样的?暴虐?

她这样想,咬着嘴唇,照雪这个名字,也不好?,沾着他们的?血腥气?。我从此不要了,还是要叫六娘。

她这样一路垂着头回到?了家里。迫不及待地躲进了绣楼。原来鸟笼似的?绣楼,却?至少看不见那些尚未凝固的?血迹。

入夜的?时候,她的?父亲、叔伯、哥哥们,也都阴着脸回来了。也没有对女眷们这一天的?“抛头露面”发表意见。

女眷们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天夜里,万籁俱寂。

“翠儿......有声音......”她从血色的?噩梦里惊醒,胆怯地推了推侍女。侍女睡的?黑甜。

她没有办法,躺在床上,听了一会那哭声。忽然浑身发冷她听见那是一阵凄厉的?女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惊起了树上簌簌的?飞鸟,惊动了皎洁的?月光。偏偏,宅院里那么?安静。绣楼的?窗户看出去,偌大一个罗家,竟没有一盏灯亮起来。

她悄悄地躺下?,上下?牙打着颤,发着抖,一夜睁着眼,没有睡。

第二天,她被叫到?内堂,姊妹侄女嫂子,都换了一身白衣。

昨晚,她最喜欢的?那个文静羞怯的?堂侄女十三娘罗玉蓉得急病夭折了。

报信的?人明明说将十三娘的?死因,说的?很清楚。

“怎么?死的??”鬼使?神差,她却?仍旧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堂内一阵静默。就?连三嫂都只是抹着眼泪,没有说话。

老母亲转了转佛珠:“六娘,你也去换上丧服吧。”

如果她明天死了,恐怕,也是一样的?一片静默。

一样地没有一盏灯亮起。

她们这样的?安静顺从,一直这样的?安静顺从。

她们是十三娘的?婶母、姊妹、祖母、母亲,却?任由她们的?侄女、孙女、女儿、姊妹,被自己的?父兄丈夫,就?这样地......这样地......

眼前一黑,不由地,她想起昨晚那凄厉哭声里的?一片安静。

她也是那一片沉默中的?其?中一个。

她的?眼睛滚烫,却?恐惧、痛悔得浑身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飘飘忽忽地想:十三娘死了。那,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这个下?午,绣楼深深,她坐在阁上,望着罗家雕梁画凤、飞起的?屋檐,远眺着罗家门前那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忽然想起曾经温柔和顺,待她最好?,却?被大哥休弃后发了疯,出卖了整个罗家的?大嫂。

大嫂在义军到?来时候,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走吧,离开这里,你自由了。

黄昏又到?,残阳如血。

袁渡再次见到?那位罗家的?六小姐时,感到?十分惊奇。

“我叫罗照雪。”养在闺阁的?女孩子,第一次这样跑的?气?喘吁吁 ,十分憔悴,红着眼圈,仰着脸:

“你们说,照你们的?新规矩,就?不会出任何事。我听说了,你们不许杀人。你们说,登记册上登记过的?,只要守你们的?规矩,就?都是你们的?保护对象。”

她咬着洁白的?牙齿,说完就?哭了:“那么?,那么?,我要,我要告一桩杀人案!”

第63章 罗刹女(六)

这一天, 嘉兴刚下过一场雨,夏日的灼热似乎都暂时被洗去了,天蓝如洗, 澄澈干净。水乡的河面吹着不带热气的点?点?凉风。

一场轰动嘉兴的杀人案在衙门口露天开审了。

嘉兴万人空巷,闲人市民奔走相告, 纷纷挤到衙门口?, 人头攒动。

杀人案, 没有什么稀奇。

稀奇在于,这桩杀人案, 第一, 是女告父, 妹告兄。

第二,被杀者, 是被告者的亲孙女、亲女儿?。

衙门保存得完好。

只是门口?的石狮子在义军入城那天, 被游/行的百姓砸了, 门上的公正严明的牌匾,也被受够了冤狱的“刁民”烧了。

过去那些威严地举着杀威棍,眼睛瞄着嘉兴人口?袋的衙役,也早就被义军散了。

知?府是个没骨气的文人, 自从被义军恐吓一通,看了滚滚的人头, 便吓的双腿发软, 立刻纳头拜倒, 从此义军指东他不往西。

今天,接到义军的通知?, 要?他来审这样一桩奇异的案子,虽然, 他念着纲理伦常,十分?想?将这敢于告父兄的忤逆女子,呵斥回闺阁去。虽然,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审过案子。

但,义军中说话算数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就在堂边虎视眈眈看着,他便战战兢兢坐了,清清嗓子:

“堂中下立何人?”

义军把周围的人群挡住了,以便清出场地,但仍旧黑压压一片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