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死!
那些长眠在异地的英魂,都是他直辖的嫡部,是他在项家一手带出来、随他出生入死共进退的袍泽啊!
因他一时恃勇急进,未能预判叛军动向,导致营地遇袭,同袍都被送往朝阳的刀尖之上朝阳,朝阳,不知那位犯上谋逆的公主,此刻是否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可恶笑容?
项知归置身这片残军败将之中,内心羞愧难当,一拳打到沙地上。
一息之间,歉疚已经制造一条折痕,狠狠地镌刻在他双眉中央。
错都在他。
念及此,他不能原谅自己。
半日后,他终于接到纳兰枚迟来的书信,拆开文锦帙囊,纸上是千叮万嘱,令他勿要急躁好胜,辜负大哥的重托。
他惶惭无地,随后涌上来愤怒和不甘。
一人致败一人补救,怎么能沉浸在怅恨中不作不为虚度时光?
项知归收合残军,共计九百八十六员骑士,整支队伍笼罩在悲壮氛围之中,胸中燃烧着复仇火焰,及时振作起来了。上下同心戮力,誓要一雪前耻。
他们日夜潜伏在最荒凉最险峻的山野,一个个顶着寒风竖起耳朵,侦察敌军的动静,一夜下来分毫不动,甲胄上都凝落着一层白霜。
不等他们重新探听出有利的讯息来扭转战局,却是再度被冷彻骨髓
冬至以后,塞北的原野几乎成了纯白色,只有边缘一角,尚可看见覆盖了一片乌七八糟的屋宇。
这是一处仅存的寨落,傍在梧桐城边缘的山脉脚下,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眼。
寨落人家世代居住梧桐城,家家的男丁以参军戍边为荣,惟有老弱妇孺长年留守,生死于斯。
后来塞北为叛军占领,他们惊得逃窜无踪,叛军把他们遗弃的歪歪斜斜的房屋都拆散了,重新建造出符合地势格局的大片房屋,公主召集他们会面,安置他们住进新家,与叛军共处一城,总是耐心地接见他们,倾听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问题。
塞北的土地不适宜耕种,公主带领百姓们垦荒造田,指挥他们从沙土深处挖出黑壤,又在地里埋下死鱼内脏,把土壤变得肥沃,就可以小范围的种植作物。公主甚至亲自耕种,她活泼且毫无架子,每个人都能近距离闻到她身上弥漫的花香。
他们渐渐安下心来,叛军豺狼一般的眼神时常追随,有公主庇护着他们,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他们热火朝天,挥汗如雨,为这一项进度缓慢收效甚微的事业而共同努力。
可是有一天,公主不再露面了,开发的田地荒废了,叛军当天就把他们驱逐出城,不准他们跟兵卒抢占位置。
他们惦记着雁门关被叛军纳入的旧军,终不忍心迁徙离开,而是在荒野中搭盖陋屋住了下来。正值寒冬,莽林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他们只能剥树皮果腹,大口地嚼着冰雪,在无限的颠沛和饥馑中,时不时还遭受叛军的欺辱,基本过几天就死几口人。尽管如此,仍然麻痹温和,一声不吭他们是这样顽固地,可怜地,忠于这片祖居的雪地。
万幸,悲惨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朝阳公主下令坚壁清野,全军撤至雁门关内,大魏的项将军随后就到,兢兢业业保护雁门关外的安危。
寨落的人家们既惊且喜,以为人间的劫数从此尽了。
项家将军守正不阿,严禁军中擅取寨落任意一物,甚至给他们发放钱财米粮,带领属下修葺门窗。百姓们在项军的保护下得以休养生息,发自肺腑的感激铭记,老弱妇孺把他们视作儿子、丈夫和父亲在军中的缩影,称呼其为“天兵使”。
本以为项军的莅临让他们得睹青天了,谁知风云突变,叛军倾巢出动,天兵使败走塞北,百姓们再度失去了依靠。
天是几年难见的彻骨冰寒,大地都被积雪遮盖,白茫茫一片,一排排苍黑窳陋的土屋,分布得稀稀疏疏,势孤力弱。
几百户人家,挨到一起又能怎样呢?
面临一浪紧接一浪的无止息的北风,覆茅涂泥的檐壁根本无可奈何,家家户户闭门关窗,小儿欲要嚎啕大哭,被慌张的妇人伸手捂住嘴巴,老人合十念叨着紊乱的令人眩晕的话语,为了祈祷正直的项将军早日获胜,为了祈祷?*? 大魏不再平白无故增添烽火。
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严霜逐渐结棱时的恐怖之声。
“托托!托!托!托!”
五更天,打更人敲起一慢四快的木梆子。
“开寨门来!!“
含着大绝望的悲悚的一声,在寨落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地拖长了叫喊。
太阳出现以前,叛军大张旗鼓,再度逼近了这处寨落。
当初他们在此遭受项知归打击,被迫吐出这块地方鼠窜而去,一口恶气委实难消,现今项知归变作丧家之犬,风水转到他们这边,积愤潜伏在心底,一经触动就要蹿跳出来。
倚仗人势是吗?负隅抵抗是吗?
项知归已经丢盔弃甲了,还有谁能来救你们?
他们破门入户大开杀戒,戈矛不停挥攉,缨穗不停舞弄,军卒很容易地伸手逮杀身边随便一个小人物。
平民号啕着四处逃散,小小的寨落被整个儿浸入血泊土屋中,莽林边上,敞坪的一隅,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天兵使”由始至终不曾降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们的呼救,没有任何人出现为他们主持公道。
塞北边城四百八十户人家,无辜受戮!
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失色。
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八天后,这个血腥的讯息才顺着北风飘过来,震动了剩余的项家军。
为首的项知归,脸色蓦然惨白。
是他间接害死了那些无辜百姓!
项知归胸口一窒,瘫跌在雪地上,呼吸愈来愈急促,吞吐出一团团白雾假使他一开始沉住气,率大军平稳进发,一路绥靖而来,手握重兵,底气自然更足,未必落得狼狈逃匿的下场……
假使当时不那么刚愎固执,延迟一些到来,塞北的百姓顶多再忍耐一阵子欺凌,待他到来结束战事,就可以艰辛而温馨地了此一生,决不会遭到今日这般惨无人道的屠杀!
他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仰卧,抬起手臂压在脸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瞬时结为冰屑,堆积在眼眶边缘,眼眶也许是睁裂了,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