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皇城中,大至墙壁支柱,小至樽盘器物,无不雕龙画凤,任谁都感受到一种神圣,也很难不联想到镇压。

先代皇帝奉羲,不但沉迷斋醮,而且滥用酷刑,前朝有谏臣被杖打得遍体鳞伤,后宫更有无数宫女阉宦被折磨致死。

一入宫门深如海,到处充斥着血腥、阴谋和杀戮。在这黑暗的背景之下,一些蒙昧迷信的奇闻异事,往往是越传越多,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其时,纳兰枚抬眼问道:“太上皇相信这些讹妄之说吗?”

元赫轻蔑地微微一笑,伸手挥散了一些过浓的老山檀香。

“孤,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大魏以神权立国,这是奉氏巩固统治的重器,他虽然嗤之以鼻,斥为怪力乱神,但不介意拈来一用。谁叫它确实好用呢?

回到当下,他却不禁开始怀疑,那十几道人影里,是否也有了他创造的一部分?

他非常用力地掐了一把额头,眼前才渐渐恢复了清明,离他最近的,自然是纳兰枚那张该死的、古板又冷漠的脸容。

他从没想过纳兰枚有朝一日会忤逆自己,他心里充塞着滔天的怒火,很快他眼前又错觉一阵阵的黑暗。

“混账!”

太上皇的眼珠还不太聚焦,只是强自集中在虚空的某个点上,他竭尽全力做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的模样,不肯堕了皇家威严:“你所仗身之物,孤能赐你,自然也能收回;小小权摄,亟欲跳梁,孤真是高估了你!!”

他实在是太老,太老了。实际上,他做了半年皇帝就禅位了,尽管他不问政事,但架不住儿子老是拿政事去问他,这座朝堂很长时间都在太上皇的暗中操控之下。他也想放手,只是这群小崽子总不让他放心!他哪里舍得糟蹋了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基业?尽管这里面大部分是从前任皇帝手中纂取而来的。

他很努力要撑起这份基业,意外却接踵而来,朝阳长大了,睢儿被俘了,他老了,力不从心,以为眼前这个复姓纳兰的少年值得信任,谁知道他又作出这样的勾当!

太上皇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将他拿下!!”

大殿上,金甲武士的戈矛齐齐对准了纳兰枚,尖刃擦过一点寒光。

纳兰枚睫毛微微一动,朝门外,突有许多银甲武士涌进,将丞相围护在内。

丞相就在其中缓缓挺直了身体,看着那么温恭皎厉,不卑不亢,背腹浑厚无锋稜的一个人。

他道:“国难当头,臣竭其股肱,不顾死亡,为社稷设计,又何错之有?”

为首的银甲武士是项家部属,也为难地开口:“我等受命保庇纳兰公子,并不想与皇家作对。”

元赫至此方知他早有成谋,全身须发皆颤,左手往龙案上重重地一拍,右手指住丹陛下面的他,倒是意外地指得准确了:“孤予你符印,对你恩信有加,你竟敢党同伐异,欺君罔上吗?!”

太上皇威严依旧,可他毕竟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散发出的威严又都深深地没入了皱纹里,一尊糟朽的神像,有何震慑力可言?

纳兰枚不骄不躁:“陛下御体违和,不宜着恼,恭请移驾至甘泉行宫修养,待陛下安泰如故,再逐一处置万机,犹未为迟也。倘若陛下一时劳累,有伤圣恙,臣虽万死亦莫能赎之。”

他从秉摄国政以来,声名逐渐惮赫,地位今非昔比,显然是铁了心要做这个奸相,此番的借口运用得妥帖,又有威仪和特权,群臣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病得昏昏沉沉,太上皇亦无力回天,当晚纳兰枚就下令将两位尊上另迁一宫,拨重军囚禁起来了。

此后凡有奏事,俱由他一人裁议发诏,如同一位浮在半空俯察满朝的神明,乾纲独断,只手遮天。

26 ? 披尘入世为阿谁(下)

◎冬天已经快要到来了。◎

晨曦微明的时候,纳兰枚抱着满怀公牍,终于推开了门。

第一丝阳光映射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眼圈有些青黑,皮下的蓝色血管若隐若现,眼神却是异样的清醒、锐利。

他变卖了祖遗的山峦土地,把全副家财充入国库,如今在上都只剩下这么一座空荡荡的府邸,由他和一个僮仆,还有搬自皇宫库房的数不胜数的历代国典朝章,基层呈上的各地人口户籍及田亩相关的簿档共同居住着。

前线军费的巨大耗损,补给需要时时取用,国库正是日渐空竭的状态,光凭一人贡献身家,对大魏来说仅够支撑半年罢了,因此,纳兰枚开始从国家赋税着手改革。

前朝奉羲横征暴敛,土地兼并剧烈,诸侯趁着水浑中饱私囊,隐瞒土地实数,田产赋税不均,平民毫无立锥之地……元氏接替过大魏王朝,这一弊病自然也遗传下来了。

纳兰枚一心除弊,从历史的参考,到现有的国情,从官员的挑选,到税法的落实,对着文书一函一函地汇勘,巨细靡遗,殚精竭智,通宵不能成寐。

很难,但总要有人先开始。

僮仆一早就候在殿外了,眼见纳兰枚走出门来,他暗暗惊奇着丞相脸上居然找不到一丝倦意,接过纳兰枚怀里一堆公牍,整个人顿时弯下了腰去好沉!

纳兰枚卸去了重负,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吩咐的语气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阿源,我案上那些资料,你待会带人搬走,发去户部,告诉他们即日起施行新规,清丈全国征粮田地,重新制定征税的文书。”

又以眼神示意他手上的东西,“这些是有人自据田地隐瞒不报、逃税枉法的证据,涉事宗藩及职官的名单夹在最上面那本文书里,你交给刑部按名录罪,以儆效尤。”

名单在文书外头露出一角,唤作阿源的僮仆小心翼翼地瞄觑着,多半是曾经在皇榜悬赏上面看到过的边陲公侯,他激灵了一下,诺诺奉命,难以想象这种远在千里的隐秘交易都给丞相挖了出来。

这份名单一旦公布,不但会对土地法改革起到震慑作用,甚至有可能激发民愤,影响到整个塞北战局。

纳兰枚补充一句:“这几日,家里的洒扫活计就劳烦你了,务必小心保管那些档案资料。”

“啊?”阿源愣愣地抬起头,丞相一贯严于律己,衣食简约,亲自洒扫房屋,都是成了例的事情,除非他准备出远门,不想家中器物积尘,否则一般不会有这种嘱咐。

纳兰枚理了理衣衽,缓步迈出了门槛,沐浴在新一日的阳光里。

阿源回过神来,吃力地抱着那堆公牍,伸脖向着纳兰枚的背影喊道:“眼下国务繁忙,丞相怎么还要出远门啊?”他有些嚅嚅滞滞的,“最近朝中对您颇有怨词,路上恐怕不会太平稳……”

纳兰枚窃位弄权,欺压满朝文武,朝中暗自憎畏者不知凡几,丞相偏偏这时外出,岂不是给那些小人可乘之机吗?

纳兰枚背对着阿源,把半边脸侧过来,低垂的长睫一颤,言语间就有了种冷静而奇异的起伏:“我若是不能安然来回,那他们离死期也不远了。”

他轻轻咳嗽两下,望了一眼天边雁字,腰际的白龙环佩则悬垂在衣裾之间,碰撞出悠徐、戛玉敲冰的声响。

阿源怔怔地凝视着纳兰枚的背脊,自然而然地回忆着他于深夜办公时,案上册籍堆叠如丘,几乎把他整个埋没的身影,不由得忽略了这句意味深长的低语。

无论外面多少流言诋毁,阿源始终忠心耿耿,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自有道理。

篡权又如何?现下国家动荡,亟待有人镇定乱局,他家丞相不仅有经纶济世的本领,而且运转如意,尽职尽责,难道还不足以权理一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