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寒暄后,睢竹主动向公羊伯鹜问起那个独来独往的孩子。
公羊伯鹜手捋着髯须,迟疑地想了一想。
“噢噢,是冯赆给你们带的路啊。”他说完一句,便顿住了,却微微地唉了一声,“冯赆是一个天资敏叡的孩子,什么书一读就会,见解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可惜,可惜,他的脾气太古怪了,做出一些事情来,总是乖戾无常不近人情。想必你们也有遭他奚落吧?他一贯如此的……”
少年们面面相觑,心中荡起小小的波澜声。
他们登山时议论纷纷,俱以为冯赆已经长大,不想本人却是一张小孩的脸,腮颊圆鼓鼓,无论如何都很难和幻想中鹤立鸡群的少年联系起来。
他们随口问了一问,很快便撂之脑后,遵从师尊安排,各自去往东院、南院、西院就学了。
三月初的时候,晨会在万山怀抱中举行。
四院学子聚集起来,一个个席地而坐,肃穆地屏气敛息,四围里绿草如茵,沉檀的气息犹在飘渺。
公羊山长矗立于高坛上,看着对面坐得整整齐齐的众学子,颇有堂前栽下的一丛丛桃李树苗之感。
他咳嗽两声,用严肃顿挫的语调开讲:
“顺道者成,逆道者亡。古今通观,莫不如是。
“圣人王者,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是为圣王之道。民众受圣王教化而开悟,始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道,长幼之序。由此可见得,王道秩序不以权威压制,不以刀兵侵伐,而是堂堂正正,建立在圣王仁誉之上。
“前朝奉氏,狼子野心,出则兼并四隅之地,入则专刑狱弃教化,正是背离了圣王之道。不但穷极奢靡,为物欲声色所昏蔽;甚且杀戮无方,面刺其过者朝谏夕死。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终至天怒人怨,业祚难免于倾覆。”
人头攒动之间,睢竹把眼光射到北方第一排的冯赆身上。
绿草坡面异常平整舒缓,就势向上一圈一圈“座位”,前后左右更无遮挡,谁人搞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冯赆委实太突出、太扎眼了:在这庄严的氛围里,诸学子皆面朝坛上,恭敬贪婪地聆受师尊的知识;只有他低下头,一脸心神不属模样,五指在草丝上轻轻地拂动着。
师尊显然也注意到了,略略提高嗓音,点了冯赆的名字:“阿赆可知,这王字作何解释啊?”
一阵哗然中,小娃娃不太情愿地起立了。
他稍加思索,便翘着下巴,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师尊,王字三横一竖,三横乃天地人,一竖乃参通天地人者,是谓王。”
“拆字作言辞之工,不足为道。”师尊苛刻地摇摇头,“你且解释,何为天地人?”
冯赆眨眨眼睛,满脸认真道:“君王受命于天,自当法天而行,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是为一重;君王遵从先圣之道统,不逾其矩,考诸三王而不缪,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是为二重;君王盛德感化,以身率人,上行下效,本诸身而征诸庶民。是为三重。”
冯赆在书院里最小,最恃才而骄,师兄们对其心怀嫌恶,偏偏认可这番回答,或正色听取,或低头笔录,直至耳闻最后一句,方才醒悟他在故意往师尊名讳上面引去。
一时之间,师兄们各个神色怪异,视线从上下八方汇聚到冯赆身上,仿佛要把他射成个筛子。
空气中静得快要凝固了,师尊终于摇摇头,半觑着眼睛说道:“我表字三重,取自‘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这三重,而非王道所通的天地人三重。”
他慢慢地捋着颌下的髯须,非但没有生气,嘴边的皱纹甚至有些舒展,看得出满意,满意之余,又不忘对学生的敲打,“君子居上不骄,为下不倍。阿赆要谨记。”
冯赆收敛两分,恭声称是,一径施施然叠腿坐下来,对于那些刁钻嫌恶的视线毫不以为意。
师尊髯须抖了抖,再次咳嗽两声,眼神不慌不忙地转移,继续讲述圣王修省与德政等等道理。
三个新来的挨着肩坐在最后面,枚琛默默无言,归石嗤嗤笑道:“他好勇。”
睢竹掂了掂白纸扇,神情安适地转向两人,乌黑的两眸中盛满了笑意:“此子前途无可量也。”
夷吾山八百子弟,分成东南西北四院,三人上山前,冯赆一直是书院的第一名。
睢竹早有耳闻:书院气氛融洽,人人团结友爱,而冯赆作为师尊最小的弟子,自认天赋异禀,长年独来独往,对待书院的师兄们傲慢异常。北院同窗学子谈到他时,不觉得与有荣焉,还会责备他“离经叛道”“目中无人”等等字眼。
三人上山后,冯赆学名一降再降,前三分别让睢竹、枚琛、归石收入囊中。
原因无他,夷吾书院内多为贫寒子弟,经史子集车轱辘来回转,而睢枚归三人在文章中标新创异,既有自己理解,又不脱离大道,自然博得了师尊的赏识,甚至超过了一向钟爱的冯赆。
冯赆平日争强好胜,无论任何地方都要拔尖儿的,掉到第四后,一口气难以下咽,怒气腾腾就找上了门来。
一个春风习习的上午,他扬着脸,叉着腰,初见时那副冰清玉洁遗世独立的形象完全破了功,倒像一只凶横的小兽,独自面对三个跟他抢占地盘的大仇家。
他恶狠狠说道:“我要跟你们辩论比赛!”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了《中庸》部分内容。
三人上的是后山,正门得翻过对面才到。
书院分开东南西北是因为人太多空间太大,又没有麦克风,师尊一个人说话后面听不着,而且需要间隔休息,所以一般分开四院上课(相当于不同的教室,同时配有宿舍)不过没事可以串课,大家教程一样。
至于晨会,等于是公开课,这时候师尊会特别提高嗓门。
3 ? 东箭南金 西琛北赆(上)
◎时人谓为“东箭南金,西琛北赆”。◎
时下春秋正盛,百家争鸣,辩论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策略,自然在书院里风靡无比。除去学业排名,辩论赛中的出色表现也可给成绩加分。
睢竹归石枚琛三人相视,心中有数,一口答应下来。
枚琛平静地一步迈出:“我与你年岁相近,我先来?”
冯赆微微冷笑:“不,我要同时辩你们三个。”
看着三个新来的身高超自己俩头,他不甘落后,一脚踩住小板凳,提足了气上阵。
一般这种交锋里,看在同门的份上,大家皆维持着互尊互重的君子之仪,擦出再大的火花,也不至于刁钻刻薄,冯赆对于挑战的欲望却是异常强大,题目发起以后,他就开始一通连珠枪弹似的输出了。
言辞运用恶声恶气,与其说是辩理,不如归为驳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