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依言退下。
等到屋内只剩下了他和孟琬, 他才显出了几分?赧然的情状, 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冯九做事?总是没个分?寸, 我不过让他挑几本有趣的,没叫他把整个书斋都搬回来。”
这倒真像是冯九干得出来的事?。
孟琬不觉展露出几分?笑意。
她仰头看了一眼已?经十分?拥挤书架,笑道:“这么点空位怕是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我瞧着府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光线也好, 不如让人打几个柜子改成书房,免得都堆在这里,行?走不方?便也就算了,看着也不舒服。”
谢玄稷却道:“那几间空屋还有别的用处,暂时动不了。”
孟琬点点头,打算再想想别的办法。又扫视了一圈屋内,突然觉得西?南角的那张夏榻有些突兀。
书房里的夏榻通常是供暂时休憩之用,往往十分?窄小。谢玄稷因为是在书房里长住,所以换了一个稍宽的罗汉榻。睡起来虽是方?便了,可与书房的陈列有些格格不入,看起来不甚美观。
孟琬又建议道:“殿下要不把这张榻搬走,再放几个书柜进来,倒是合适。”
谢玄稷久久没回复,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那我夜里睡在哪?”
“殿下还是睡到正房去吧,我去睡厢房。”
其实这话她一早就想和谢玄稷说?了,今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
王府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谢玄稷夜里在哪里安置是绝对瞒不过府里的丫鬟小厮的。前段日子他总睡在书房,那是因为大?家都在知道他忙于调查科举舞弊案,需要彻夜翻阅卷宗。除了冯九,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现下科举舞弊案已?经结案,皇帝那边又给了谢玄稷几日恩假。他再借公事?繁忙为由睡在书房,怕是没法再掩人耳目的。
之前孟琬来去匆匆,不曾仔细打量过这间屋子。此时看到墙角的夏榻虽然宽敞,但床板硬邦邦的,也没垫几层褥子,总不及在卧房里躺着舒服,不免生了几分?愧疚。
她微微昂头,却见谢玄稷眉尖蹙了一下,似乎对她这番好意并不领情。
谢玄稷道:“这样的话旁人会觉得我们不和。”
“可你一直睡在书房里也是一样的。”
沉默了片刻后,谢玄稷倏然开口:“琬琬。”
起初,孟琬对这个称呼不是十分?适应。谢玄稷这般唤她时,她不是揣测他是在不怀好意地算计自己,就是觉得他在拿自己寻开心。
但自从谢玄稷同她袒露心迹以后,她不再去怀疑他的用心,连带着这个别扭的称呼也听?得顺耳起来。每叫一声,她便觉得有一片轻柔羽毛在心里挠,酥酥痒痒的。
于是孟琬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近前,轻声问:“你考虑得……”
不待她说?完,谢玄稷已?经伸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膝上。
"殿下!"
孟琬下意识要起身,可谢玄稷的手已?经滑在了她的肩膀处。他只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没有用力制住她。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到肌肤上,她身上不自觉一紧,许久都只僵在原处。
谢玄稷却也没有打算再有什么别的动作,亦一动不动地同她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
孟琬目不斜视地看着墙上那两道紧紧依偎着的人影,恍然发觉许多?事?情已?经彻底超出了她的控制。
她到底应该强行?将一切安放回原有的轨道,抑或是……
纵容彼此脱缰的情愫,最后再任性一次?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雨,一声一声地敲打在檐上,在静谧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雨中染着茉莉花香,透过窗棂的缝隙幽幽飘来。
孟琬缓缓垂下眼睑。
屋内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还是谢玄稷先开的口,声音少见的有些沉闷,“你是不是只喜欢像卫淇,晏先生,或者是我六弟那样学问好,能与你吟诗作赋,煮酒烹茶的文人?”
孟琬闻言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回答“是”更容易教他死心。
可她近来说?的谎太多?,也说?得太倦了,所以在这个静到几乎只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夜晚,她忽然想对他说?几句实话。
一些她从未与旁人说?过的话。
“我喜欢纯白干净的人。”孟琬一字一句缓慢地回道。
语罢,嘴角牵起几分?苦涩的笑意,黯然道:“许是因为我从不曾成为过那样的人吧。”
落向她眼底的目光愕然中夹杂着不解。
但孟琬没法再跟他继续解释了。
前世,在最初入宫的时候,孟琬还牢记圣人先生的教诲。
晏善渊反复告诫她:“君子‘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赤子之心最是可贵,便是前路有再多?的荆棘,都别教它?蒙了尘埃。”
她知道救谢玄稷也许会惹怒郑氏,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便是因为在那时的她眼里人命比尊荣重要。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信奉君子之道,不再追求做一个至纯至真的人。
她到现在还记得前世孟家出事?的那段时日,与她父亲交好的那些清流是如何对她前去求助的母亲百般推脱,唯恐避之不及。便是有几个愿意秉公直言的朝臣,也都是人微言轻,不仅救不了孟家,还将自己搭进去了。
四下求助无门,快到山穷水尽之时,孟琬脑海中冒出了许多?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若行?善者因为不为不可为之事?而不得善终,那又有谁来保全这世间的善呢?
她第一次对圣人的“道”,晏善渊的“道”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