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谜底很快就揭晓了。

在皇帝给郑贵妃和成王赐座后,郑贵妃没有马上落座,而是径直走到孟琬跟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赞叹道:“这三郎的新妇生得可真是标致,人又端庄又贵气。这书香门第家的姑娘,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她又转头看向皇帝,摆出满脸艳羡的模样,问:“陛下可知道这孟氏的先生是何人?”

皇帝对相王的婚事不是十分上心,还真给郑贵妃问住了。他也不尴尬,转过头就问孟琬:“相王妃师从何人啊?”

孟琬照实答:“晏善渊晏先生。”

皇帝眼睛顿时一亮,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头老倔牛,这倒奇了,他这人不是最是清高,说自己‘高步云衢何足羡,独与诗人嗅味同’吗?怎么还会给一个小女子当教书先生?”

郑贵妃含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晏先生真不是个俗人,对学问最是看重。这相王妃虽是女子,可文章写得怕是比翰林院的学士写得还好。大齐有一说法叫‘论国朝妇人善著文者,无人出北孟南姚其右’,陛下可知何解?”

谢玄翊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皇帝对此浑然不觉,还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道:“让朕猜猜,这‘北孟’指的是老三媳妇孟琬,这‘南姚’又指的是什么人呢?”

孟琬暗叹,郑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不动声色地把皇帝的注意力往自己想讲的地方引 ,让人全然忘记这分明应该是由相王和王妃向皇帝和皇后行盥馈之礼的时辰。

郑贵妃拖长了声音答道:“这‘南姚’啊指的江宁府知府姚缇之女姚宣华。”

皇帝自然能听出郑贵妃打的是什么主意,眯着眼睛道:“可这姚缇远在千里之外……”

“陛下怎么忘了?”郑贵妃也是心急得忘了礼数,直接出言止住了皇帝还没说完的话,“陛下不是才刚下了调令让姚缇回京知户部侍郎吗? ”

她这一提,皇帝才隐约有了个印象,“朕想起来了,是裴知行向朕举荐的姚缇,说他在地方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是个经世之才。”

郑贵妃笑道:“不若如此,江宁府库何来如此多盈余,为陛下奉上这许多奇花异石。”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这姚缇果真是个人才,待他回了京,朕得亲自召见他,向他请教这开源之法。”

郑贵妃立刻话赶话地问:“那妾可否求陛下一事?”

“是六郎的婚事吧?”皇帝心里明镜似的。

“若陛下能成全,妾当感激不尽。”

“不可!”谢玄翊突然“嘭”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儿臣年岁尚轻,还须磨砺心性,未到娶妻生子的时候,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不知谢玄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愕然看着他。

郑贵妃也瞬间敛住了堆在脸上的笑容,呵斥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可不可的?”

谢玄翊也是真着急了,口不择言道:“那三哥为什么可以求父皇赐婚娶三嫂?”

皇帝听出些门道了,不疾不徐地将谢玄翊扶起,慈爱地笑了笑道:“我儿,你倒是说说你看上哪家姑娘了。这家世门第倒不要紧,只要模样才情配得上,爹爹这就替你提亲去。”

“父皇,儿臣……”

“陛下!”郑贵妃突然拔高了声音,也跪倒在地上,换了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怪妾一时聊得起兴忘了正事,妾此来是为了先前会真观一事向姐姐和三郎致歉的。”

东珠

“会真观”三个字甫出,适才存留在众人身上那最后一点一团和气的外衣也被撕破,顷刻间露出短兵相接的寒芒。

会真观刺杀一事,孟琬亦曾有过诸多猜测。只是先前她不过一局外人,不欲对此刨根问底。可如今既被迫卷入局中,她倒也真想弄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由仔细留意起大殿之上每一个人的神情来。

皇帝眉头微蹙,不悦道:“好端端的,提这件事情做什么?”

“妾此前的确已向陛下言明此事,只是这月余间妾一直在宫内脱簪自省,还未来得及向姐姐与三郎赔礼。”

皇后伸手去扶她,和言道:“我瞧你脸上瘢痕未消,可知对方是下了狠手的。若那箭再射偏一寸,后果不堪设想。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哪还有叫你来给我赔罪的道理?”

郑贵妃拒不肯起身,以袖掩面,泣涕涟涟道:“还是妾失察之过。妾本以为这郑弘是郑家子侄中最成器的一个,这才让他到右骁卫历练。却不想他是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从前分家的事情暗暗记恨了妾多年,竟要置妾于死地。”

谢玄稷真是一点都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正欲出言反驳,被孟琬一把拉住了手腕。

两人对视了一眼,孟琬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满脸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郑贵妃又捂着脸上的伤疤,继续道:“妾受的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只是让那有心之人挑拨了妾与三郎的关系,还连累廖将军……”

皇帝绷着脸道:“廖云铮确有看管军械不严之过,朕罚他也委实不算冤了他。此案既已了结,现郑弘已被斩首,此事往后休要再提了。”

“妾遵命。”郑贵妃轻轻拭着眼角的泪水。

孟琬默然站在一旁,一边回忆那日在会真观的见闻和卫淇这段时间来向她递来的消息,一边听着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郑弘因记恨贵妃,盗取了右骁卫弓箭,趁着皇后贵妃一行人于宫外祭祀,守卫还算松懈,埋伏在山间密林之中行刺杀之举。不料行踪被谢玄稷及其手下觉察,只苦于没有证据,又为避免打草惊蛇,并未第一时间将此事上奏给皇帝。

贵妃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自是十分迫切地想要揪出幕后凶手。听闻那只箭出自右骁卫,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谢玄稷,少不了在皇帝身边哭诉,求皇帝处置谢玄稷。

可事情巧就巧在谢玄稷那边可能真就发现了什么关键证据,将刺杀之人就是郑贵妃亲侄子郑弘的事情捅到了御前,遂让皇帝开始疑心所谓刺杀不过是郑贵妃的苦肉计。

皇帝固然对郑氏百般偏爱,也纵容谢玄翊朝中拉帮结派,可不会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个儿子把另一个儿子陷害致死。但要真的处罚郑贵妃,他既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下不了手。

大约就是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他一面借赐婚之事安抚相王,却依旧罢黜了他的挚友廖云铮,另一面授意刑部将会贞观刺杀一事草草结案,不再深究幕后主使,却也有意敲打贵妃,对她想借姻亲关系拉拢姚缇揣着明白装糊涂。

结果就是相王和成王两派都没有讨到什么好。

孟琬不住在心里感慨,这帝王之心果然是深不可测。

她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了郑贵妃白若凝脂的脸颊上,她今日敷了厚厚的香粉,大老远就能闻见味道,脸上的伤疤却仍旧清晰可见。

说起来也正是这一点让孟琬始终不能确信此事为郑氏谋划。

像郑贵妃这样爱惜皮相的人,真的会用自毁容貌的方式博的皇帝信任吗?

况且就像皇后说的那样,那箭射出的位置极险,稍有不慎便会断送性命。如今与谢玄稷的储位之争好像也没到不得不铤而走险,以命相博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