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小时候在课本上粗略学过人鱼王朝历史。
纵观整个人鱼王朝400年,在前273年里,君主和权贵的关系都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可以说是各司其职,也可以说互不干涉。
从地理因素来看,人鱼王朝很难形成统一的中央集权。
境内一共二十六颗星球,除了首都星,大多数星球荒芜恶劣,需要领主带头开垦,布置基建。这么一来,当地的领主必定会形成根深蒂固的势力,加上爵位封赏,逐渐变成了守卫一方的权贵。
这样的情况,十分类似于古地球欧洲国家在中世纪的权力构成。
国中之国,公爵伯爵们各有封地,自治权力很大。他们平日里缴纳赋税,战时支援君主,以一种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速度,有条不紊地蚕食着这个国家。
等郁沉接手时,他瞟了眼国库账单――负数。
再看看那群王座下站着的公爵们,各个富可敌国。
老公爵们对这条刚登基的年轻人鱼,露出了礼貌又不失轻蔑的笑容。那意思很露骨――
小人鱼,你的爷爷奶奶都拿我们没辙,你识相点,尽早躺平,我们还能给你留道面子,让你继续坐着王位。
郁沉知道,照当时的情况下去,人鱼王朝不出二十年就会财政崩溃,中央政府宣布破产,全国上下陷入一片混乱。
他接手的,完全是一片烂摊子。
身为家底丰厚的君主,他完全可以明哲保身,带着皇室资产,逃往海外度过奢侈又富足的一生。
但郁沉坚持要盘活这潭死水。
于是,“郁沉”消失在众人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无形、无声、无处不在的伊苏帕莱索。他用短短五十年,强行推进君主中央集权,打压星球上的藩王领主,把那群老鼠蛀虫用以呼吸的喉管,牢牢掐在自己手掌心。
从此日夜殚精竭虑,没有一天敢休息。因为稍有不慎,这个国家,这艘大船,就有可能翻在他的手里。
他要利用所有人,又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
听起来荒唐,也不符合人们对于星际皇帝这一职业的梦幻设想。但剥开老帝国那一百多年起死回生般的奇迹繁荣,里面确实流动着残酷的现实,收拾不完的腐败,和伊苏帕莱索的血。
白翎听完,沉默了许久,静静问:“您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呢?”
他大概也猜得到答案,应该是为了理想,祖辈的事业,或者拯救民众的责任心。
但郁沉低低笑着,以一种往事如烟的沉淀口吻说道:“因为我是个极其自负的人。”
“我刚登基时,有人就在暗地里预测我会成为亡国之君。”
他缓缓吁气,声调又稍稍轻快了一些:“末代皇帝,亡国之君,多么难听的封号,我可不想要。”
白翎愣愣望着他,仿佛透过这句略显任性的话,看到了一个世纪前那条年轻意气的人鱼。
小伊,小伊……不想做末代皇帝,可最后还是油尽灯枯地亡了国。
曾经那么强大,遇见命运的洪流,却同样一败涂地。
白翎气息不稳,向前一步,嶙峋的指骨攥抓住人鱼的衣襟,手指用力到发白。他昂起下颌,紧紧注视着郁沉,眼里闪动着激越而不明的光:
“您不是亡国之君。”
“有我在,您会成为中兴之主。”
郁沉望着这只爪牙锐利,却赤诚热胆的鹰隼,轻叹一声,俯下身勾揽住对方因激动而颤栗的身躯,用管风琴低鸣般的声音,郑重道:
“不是我,是我们。”
历经年久被来往的脚步打磨到光滑的卵石路,在雨后折射出影影暗辉,一簇冷风打着卷儿拂过,高高撩起了围巾的一角,也吹散了金子般的发丝。
伊苏帕莱索统治的帝国,曾被称为“黄金时代”。
围巾之上,凛白的羽毛在风中屹立不倒。
郁沉不觉想着,或许,这个腐朽且不可救药的国家,会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白银时代。
?
黑夜降临,一轮银色白月冰冷升起。它形似镰刀,低低悬挂在墨蓝色的夜幕下,仿佛死神在天空里划出一道口子,正借着它凝视大陆。
在未亮灯的驾驶舱里,陆航也在俯视大地。
实际上,任何一个能把机甲开到大气层边缘的人,都难以抗拒俯瞰国土的诱惑。尤其入夜之后,万家灯火盈光璀璨,犹如一汪金水倒进黑暗中的盘子,灯光游动,将大陆的形状彻一点一点勾勒出来。
它像一片叶子。
饱满的,带有细小锯齿的叶片。
放大来看,那些规则的齿状其实是密集的港口。乘坐潜海船,可以瞬间下潜到海底600米,安稳平静地穿过海上风暴带,到达星球的背面――
海洋族的老家,海底超级都市“波塞冬”。
陆航刚从那里回来。
前天,经过秘密警察的大规模搜查,革兰少将的遗体终于寻回。
说是“遗体”,其实只剩下几片颅骨。黑市医生们嘴巴死硬,没有人肯透露剩下的器官内脏去了哪儿。
不过,陆航猜也知道,那些年轻新鲜的器官必定流回了上层阶级,装进了哪个脑满肠肥需要换肾的老贵族肚子里。
毕竟这年头,能拿出一大笔钱的,唯有那群人。
“吃人”的革兰少将,最终被同类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