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侧身从我身边走过,浴室的灯亮着,可可和小元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我听见他们高兴的惊呼,身体也松懈了不少,只是强劲的心跳还是很快,咚咚作响,一时慢不下来。
张明生仍然站在门外。
直到阿山抱着两个小孩走出门,他才向前一步,走进房间。
门轻轻关上时,我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黑暗里,他站在门前,我坐在轮椅上,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张明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算在夜里,他能看见的东西,似乎也比旁人看见得多。忽然,他悠闲地走过来,坐在了张小元的床上。
靠近了一些,除了血腥味,我又闻见他身上寡淡无情的香味,一丝丝,藏在血味的深处。
他的手在衣服里摸索着什么,发出一阵窸窣声,终于,他找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传统力极强的一声叮响,他用拇指顶开打火机的盖子,伴随着呼哧喷出的火,他的一侧脸颊也被刹那照亮。
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借那一刹那火光,我看到他左侧被映得淡橙的脸颊上正布着浓红色的血珠,有的已因重力坠下来,在他下颚和脖颈拖出长长的湿痕。他生得好看,沾了血后,有种凶狠的英挺之感。火灭了,他的脸又消失,只剩下烟尾一星橙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空气中骤然充满呛人的烟草味。
张明生缓缓开口:“十三年前,涉溪区,三月十四日,凌晨四点,一个流浪汉在垃圾桶中,发现了一具被烹熟的男童尸体。”
涉溪烹童案。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话里所指,是港岛当年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那时我还未正式成为一名警察,但我相信,全港除了还不记事的孩童,不会有人敢说对这桩案子毫无印象。
由于案情恶劣,事发之后,又有多名儿童失踪,此案便由重案组接手,虐儿罪案调查组配合调查。我的老师也参与了这桩案子。但其的调查过程并不复杂,经过一周时间,警署便锁定了目标。
凶手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双双十九岁,继承了父母的鱼摊,在码头做鱼贩子。听他们的主顾说,兄弟俩不善言辞,也不喜欢抬起头用眼睛看人,但手脚利落,杀鱼很快,处理得也干净。更有同行说,他们胆子很大,不管在海上捕到什么,就算是鲨鱼,也三下两下就杀了,扔在船上带回家,不知道是卖还是留着自己吃。
由此可见,他们的镇定远超常人。
当前线警员破门而出时,狭小的、充斥着鱼腥味的出租屋内,正播放着节奏激烈的流行歌曲,那对姓李的双胞胎兄弟正坐在电视前观看新闻,角落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四岁女孩正在无声哭泣,她嘴巴上贴着一块黑色胶带,头发被剪掉了,辫子扔在地上。
这对兄弟一共绑架了三位孩童,二死一伤。
相关部门放出的审理视频中,可以看出两位罪犯毫无悔改,云淡风轻地坦白了自己犯罪行径,只在法官落锤判定他们死刑时,他们的眼中生出一种动物般的迷茫。
有心理医生对他们的作案动机做出了分析,说他们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没有感情,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因此杀人像杀鱼一样简单。也有人说,他们憎恨儿童,因为他们没有生育的能力。更有甚者说,他们的母亲因分娩而死,所以他们痛恨一切幼年的生命。
社会上总不缺少给罪大恶极的人安插苦痛身世的小说家,也不乏钻研罪犯精神世界、企图剑走偏锋,从另一个角度笼络想要特立独行的青年信徒的演说家。
但不管怎么样,两声枪响,罪犯已经死去。
而我宁愿在那一刻短暂地相信一下宗教,只愿升上天堂的稚嫩灵魂,能因罪人终于掉入地狱而安息。
张明生为什么重提旧案?
思来想去,我终于开口:“这桩案子,十三年前就已经结案了。”
“是啊,还见了报纸,所以我记得凶手的样子,”张明生平静地说道,“就在今天,我又见到了他们。真好笑,我杀了他的哥哥,他就着急地跑过来,要找你们的麻烦。”
我心中一震,眉头紧皱,对着那一星烟火反驳道:“不可能,他们明明已经被枪毙了。”
“二十一世纪,讲究隐私,就算枪毙罪犯,也不会当街,”张明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不可能,”我虽然不相信,但也觉得张明生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两相矛盾着,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能力在死刑犯身上做手脚。
“有些人,自己不想沾血,只好驯养鬣狗,”张明生说,“于sir,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敢做刚当,亲力亲为。”
“警署难道无人察觉?”
“于sir,所以我总说,你们警察没什么用处,”张明生笑了一声,他说,“假如我把这两个人活捉了送给李译,他说不定还能再升一衔,但他若是想要彻查当年的案子,我敢说,他活不过这个月,什么警署,如今更像个摆设。”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轻视警察。”
“我说了,因为他们没用。”
“我们每年都有许多同僚殉职。”
“是啊,你看,你也知道,他们都死了。”
他说得十分轻蔑。
张明生又吐出一口烟雾,我闻到以后,喉咙立马隐隐作痒,使我轻咳起来,刚咳完,那一星烟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把烟熄灭了,然后说:“别忘了,于sir,你也死了。”
霎时间,我似乎一下子沉入了几千万米的海底,无法呼吸,不能动弹,努力睁大眼睛,只看见幽蓝深邃的死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下去。
“我想你一定发现了,当年那一件案子,死掉的后三位警官,与第一个死者的身份,完全不同,我相信,他们都是好警察。”
“可他们都死了。”
我呼吸急促,说不出话。
“你的同僚,一部分升官发财,一部分命丧黄泉,待遇真是天壤之别。我猜,假如你没有失踪,假如李译没有一心扑在你的事情上,以他的聪明,说不定……”
“李译不是那种人,”我脱口而出。
张明生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就笃定他不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