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张明生也听不懂那些夹杂着各种稚声稚气语气词的儿童噩梦,但他依旧笑眯眯应着女儿的话,时不时点头。
把我抓到手后,他表演的功力大大增加,增添了许多种新的正面角色,如今已炉火纯青。除了挑战反串,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演不来的。若是哪天张家破产,他大可踏足演艺圈,为二十一世纪影视艺术添光增彩。
我望着他们亲昵,渐渐地,心中涌上一股陌生的感觉。
在小元和可可面前,张明生一直是个好父亲。他演了二十多年正常人,表演好父亲对他而言,简直是杀鸡用宰牛刀。但我知道,张明生对小元和可可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那种细微的态度差异,恐怕连柳妈都没有察觉。我也知道,自从可可出生后,我和张明生慢慢开始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张明生享受其中,我却觉心中折磨。他在演,演到我分不清事到如今是否已有三分真实,我也在演,演到已习以为常,好像睡在片场,一睁眼就要上工。
张明生哄得住可可的眼泪,却哄不住她的不安。
可可最终还是爬到了我怀里,静静地趴在我的肩头。不管她平常多怕我,多粘张明生,一旦有了什么伤心或害怕的事,她都会这么钻过来。我知道,她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也经过了许多磨难,像意外飘来这一片海域的小小孤岛。或许,我是唯一让她本能地安心的另一座岛。我们的牵绊很复杂,像地球凭空生出的虹桥。
我因此觉得安心,也因此觉得心力交瘁。
一个本不应存在的孩子,竟然变成了我的绊脚石和锁链。
最要紧的是,我没法完全做到不爱她。
可可的眼泪干掉时,早餐开始上桌。
张明生将我抱上轮椅,推我入桌前还装模作样地替我拉开椅子。柳妈见了又眉开眼笑。她一向觉得我们两个感情很好,对于中年夫妻而已,这很难得。
我没好气地说:“拉远点,碍事。”
张明生笑了笑,一个眼神,便叫来阿海把椅子直接搬走。
所有人都到齐了,连阿海都叼着一片红豆吐司站在一旁。那是柳妈自己做的,她拿阿海试验了二十多次,终于成功。听说阿海原先在陆军部队,还有军衔,现在不仅要看小孩,还要做柳妈厨艺的第一位试吃者。我很担心他的舌头。第二位自然是阿海。转眼一看,阿山果然也正吃柳妈自己烤的牛角面包。
不知道张明生究竟给阿海多少钱才说服他留下。阿山倒不用说服,他憨厚沉默,一向跟着阿海,对阿海言听计从。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亲哥俩,就是长得不太像,阿海瘦削,阿山强壮,两个人曾多次站在我的单人病房前,像两座门神。
所有人都在吃早餐,张小元却不见踪影。
他的变态父亲都能安安生生坐下来吃顿早饭,这小学生却拖沓着不肯下楼。
我有点不耐。猜也猜的到张小元在干什么。张明生为了补偿自己儿子,送了他一台电脑。他捣鼓好多天了,据说是在玩什么游戏。天天熬夜,黑眼圈挂在眼睛底下,像个总不开心的小熊猫。为了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阿海阿山还要陪着他玩,他俩也算是看着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一路护送,从校内到校外,现在还要从现实到虚拟世界。
我偶尔看过一眼那个游戏界面,发现张小元的游戏ID叫,月是故乡明。诗是好诗,只是听起来像四十五岁中年男人追赶潮流,在游戏里怀念青春。我不知我的小孩为何走这样的极端,一个天生公主,一个未老先衰。
阿海和阿山的ID就比较简单,依旧是阿山和阿海。两个ID排列整齐,人物形象也朴素规整,好像在游戏里军训。
我叫来阿海,说:“让张小元下来吃饭,告诉他,再不下来,以后都别想用电脑。”
张明生正在分割一块冷冰冰的西兰花,他听见我的话,垂眸轻笑一声。刀在蔬菜上滑动,挨到了盘子底,发出洪亮的咣当和刺耳的擦磨声。他说:“他不想下来,端着盘子送上去,也是一样的。”
他倒是会唱白脸。
柳妈正在给可可喂饭,给她围了小口水兜,小勺子跟着她的嘴跑,一口又一口。可可应接不暇,在喝完三勺加燕麦与苹果的米糊后,柳妈歇了一下,可可终于找到机会,她忽然说:“刚才我见到哥哥了。”
“妹妹跑去哥哥的房间玩了吗,”张明生低下头,对着坐在儿童椅上的可可的眼睛。
“嗯,”妹妹重重点头。她说得十分坦然,一脸天真,“刚才就是哥哥领我走下去。”
刚才我和张生谁也没有看到他。
他怎么会突然领妹妹下楼。
◎作者有话说:
2.0:已修改更新过。
十六
【有人闯进来了】
为什么要带可可下楼,为什么只留可可一个人在楼梯上。他看到了什么吗,他听到了什么吗?
我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刚抬眼,就对上张明生意味深长的审视。
我猜张明生也有预感。他做主收养的这个孩子和他最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都有一双默默注视一切的眼睛。日久天长,未必不会长成另一个阴鸷的怪物。
方才阿山跑客厅接电话,没应两声,就原路复返,他俯下身,在张明生耳边低声私语。张明生点点头,神色未变,眼睛依旧捉捕我,他抽出餐巾,慢条斯理擦了两下手心,说:“阿海,你去把早餐送到楼上。”
自从他当着男孩的面说出男孩的身世,他对这其纵容程度就又攀上一个高峰。也难怪,那日张明生把话说得太重,以至于张小元这段时间在家沉默到像个小哑巴。
阿海端起餐盘刚要走,我叫住他:“把煎蛋拿出来,他不喜欢。”
“还说我惯坏他,”张生起身,向后伸臂,穿上阿山替他披过来的大衣外套,他居高临下地看我,笑着说,“他都不下来吃早餐了,你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
“拿上去也是浪费,”我转过头,朝二楼的方向望去。
这样的孩子,再关心他,也是浪费。
“我要出门,”张明生习惯性整理衣领,他扶着桌子低身,轻轻亲吻可可的脸颊,逗得她咯咯大笑,“妹妹在家陪妈咪,好不好。”
可可撅起嘴巴。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任务。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太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可她不答应,张明生就会一直看着她,眼中满是期许。张明生跟她讲过,妈咪也是需要照顾的小孩。我对此十分无语,但小孩子很吃这一套,可可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终于,她看看我,又看看张明生,终于扭捏地点了点头。
然后,张明生又望向我。
不会吧,我心想,不会吧,今天的大戏开工这么早,不要,千万别。我表面镇定,心里却咬牙切齿地祈祷着。
老天爷一向听不到我讲话。那张俊美的脸最终还是离我越来越近,他微翘着嘴角,弯腰,把侧脸停驻在离我咫尺的地方。
可可叫了一声,笑嘻嘻地,用手捂着了眼睛,但从她小肉手的指缝里,还能看见她一眨一眨的睫毛。
亲一下,她就会开心,她就会觉得,妈妈虽然冰冷,但父母至少相爱。
孩子是敏感的。我想起在福利院时,那种每天都害怕明天换了一个新阿姨的感觉。没有孩子应该承受一个患得患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