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1 / 1)

元平二十四年夏至二十五年冬, 为后世公认的元平年间最黑暗的一年。

初时,在位的这位梁帝其行为尚有迹可循,左右不过是做些劳民伤财之事,譬如大肆征发民夫, 修皇陵, 筑鹿台, 大兴土木。虽朝中众臣对此多有微辞, 可好歹当今没行古之暴君横征暴敛那套,所以倒也勉强接受。

夏至时圣旨突然下达各州府,广征秀女入宫, 虽说是今年第?二场选秀,可各州府长官依旧重视非常, 亲自把关选才貌双全的良家女,紧赶慢赶送往宫中。可怎料,秀女们尚在路上?,就?被再次下达的圣旨给勒令遣散回原籍。

自古君无戏言,圣上?却?朝令夕改, 视圣旨为儿戏。

这且还?不算,随着大批和尚、道士被征召入宫, 连日连夜的念经?做法,圣上?好似也愈发行事无常起来。尤其是四十九日做法过后, 朝臣们心惊肉跳的发现那位仿佛受了极大刺激,旦夕间性?情?大变, 举止行事堪称癫狂!

先有披发跣足,深夜奔出寝殿的逾常举止, 后有朝堂之上?,抱瓮坐于高位的癫狂行为!

宫中传闻, 帝王常对宫灯喃喃自语,时喜时怒;亦有传闻,帝王也常揽镜自顾,怔忡看着满头华发的镜中孤影,转而暴怒命人砸碎宫中所有铜镜。

元平二十五年,帝建招魂台,令人持生辰八字寻转世之人。后建丹药阁,命道士日夜不停炼制不老仙丹,并以一月为期,逾期一次便杀一人来祭天。

朝臣们在大梁门前痛哭过,以头抢地?过,甚至还?撞住死谏过,可依旧换不回?帝王的回?心转意。

甚至帝王在做法失败后,还?将罪责归咎在他们身上?。

从内阁到六部,从文臣到武官,大大小小在京官员的八字呈上?了法坛,由道士开坛做法,卜算凶吉。很快,与圣上?八字相克的朝臣名单当日就?上?了御案。

隔日,这些朝臣就?上?了祭台。

听闻消息的那刹,首辅高儒源直挺挺朝后倒下?,被下?官手忙脚乱掐醒后,第?一时间抖索着手直指东宫方?向,近乎力竭嘶声疾呼。

“快,快去请皇太子殿下?!快去!”

左右下?属架着手脚发软的高首辅往宫中疾赶,其他听闻消息的朝臣也疯了似的往祭台这边疾奔。

东宫里?已七岁的皇太子听闻消息震惊不已,顾不上?穿戴齐整,第?一时间带上?人往祭台方?向匆匆而去。

祭台设在尚未竣工的鹿台上?。

高高的祭台上?,先赶到此地?的朝臣们,就?看见昔日的同僚被三三两两绑在木架上?,衣衫褴褛,形容凄惨,脚底下?是层层摞高的枯木枝,旁边是手持火把?的妖道,只需一声令下?就?会点燃柴火,将他们来火祭。

法坛正前方?是一身穿法袍的高挺身影,他背对着众人方?向点着香烛,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挺拔冷漠的背影,让人从中看不出丝毫悲悯或不忍。好似那边即将被生生火烧祭天的不是他的臣民,而是无伤大雅的鸡鸭猪羊。

这一刻周遭世界好似被按灭了开关,所有人睁大着眼,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纣王,这是纣王附体!”

似乎被帝王的无情?彻底击破了心防,人群中有人疯疯癫癫喊了一句,随后就?被旁边人紧捂了嘴。

皇太子摘了象征储君地?位的紫金冠,跪在高高的祭台前长久不起,含泪哽声而呼。

“父皇昔年教导儿臣,‘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也’,以不忍人之心,行仁政,德政,那么天下?可大治也!父皇的教导眘时刻不敢忘,不敢求来日与父皇比肩,只愿能沐父皇的一二光辉,完成父皇所期待的父子两代盛世,成就?大梁史上?的一段佳话!” 皇太子膝行两步,哭道:“昔年父皇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殷殷期待犹似昨日,您可忘乎?”

一语毕,众臣悲从中来。

明明风雨时若,国泰民安,眼见着就?要出个政通人和的元平盛世啊,怎么转眼间形势急转直下?,竟有了王朝末年之相?

法坛前的人烧香烛的手一顿,眼前浮现了昔年握着皇太子稚嫩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仁字的画面。

那时候的她尚在,总是坐在一旁帮忙磨墨,不时偏头含笑望着他们父子二人。

他神色恍惚的看向招魂台,那处有她熟悉的身影浮现于虚空,不过很快就?再次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这回?她停留的时间更短了,定是有邪物作祟。

眼见着他父皇不为所动,甚至还?频频看天色,似乎迫不及待的要等时辰来将人祭天,皇太子期待的神色黯淡下?去。

他又膝行两步,叩首下?去。

“若父皇执意如此,那儿臣不敢再求您收回?成命。只是人祭到底有违天和,来日史册上?必会落下?荒唐一笔,倒不如让眘以身替那几位臣僚,便是来日落于笔墨中,也不过是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也属天经?地?义。”

“太子啊……”有老臣颤巍巍的蠕动嘴唇,眼含热泪。

有仁德,有大义,皇朝有这般的皇太子在,也是他们朝臣的幸事。就?是不知,在如今境况下?,他们还?能不能看到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法坛前的停了烧香烛的动作,寒目回?身,疾言遽色:“竖子,滚回?去!”

祭台下?的皇太子却?一下?重过一下?的叩首。

对方?不松口,他就?跪地?不起,叩首不停。

在两方?无声的僵持中,有人突然惊呼了声:“皇太子殿下?!”

然后前方?的朝臣手忙脚乱的都朝皇太子的方?向爬去。

其他人仓皇抬头,就?见皇太子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磕破的额头往下?淌了血,流在他稚嫩的脸上?。

“来人呐,快叫御医!快来救救皇太子殿下?!”

祭台上?的人久久的看着这一幕,那鲜艳的血色冲击着他的眼眸,于这一瞬间好似换回?了他一丝理智。

火祭朝臣这一幕,最终以皇太子昏厥而拉下?了帷幔。

死里?逃生的朝臣们无不两股战战,抱头痛哭,对着东宫方?向拜了又拜,无不感恩戴德。

高儒源那日是软着腿脚回?的府。

自那日起,他就?恐惧入宫,恐惧上?朝,因为他实在不知,御座上?那高高在上?的那位,下?一刻会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不知是人越老胆子越小,还?是他本?身就?是个懦弱之人,从前他还?会幻想着做些比肩文元辅、来日名垂史册的功绩,可如今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愿能安稳告老还?乡。起了隐退之念,在之后上?朝的日子里?他便三番几次请了病假,换来朝野一片骂声。

正值多事之秋,他身为百官之首不做表率,不在前方?抵抗风雨指引前行,却?畏刀避剑临阵脱逃,焉能不挨骂?

众同僚骂他爱惜己身不作为,只为自保不为社稷,实乃尸位素餐之辈,不堪为文官之首!甚至开始追忆昔年的文元辅,道其纵有万般不是,可为人厚德载物,择善固执而不轻易屈从,从来以社稷为重以百官利益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