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王特?意在?觐见时?显露这么一手,当然是别有所图。不过数日的功夫,穆祺就从?徐国公长子处听到了风声,说是尹王此次入京,还领了一位道号“参云子”的方士来,不仅同饮同食,极为亲密;如今更时?常带着此人出?席京中各处招待的宴会?,并在?宴会?上大?力?吹捧,让这位方士表演他的“神通”。

事实证明,能被尹王特?意带进?京城的方士的确有那么一手,在?特?意摆脱了穆国公世?子这个职业生涯中噩梦一般的滑铁卢后,人家?在?大?小宴会?真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在?,相面占卜测字看风水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在?聚会?中轻而易举就勾住了诸位达官贵人的心神,不只是不明真相的勋贵老臣们大?为倾心,就连有点子见识的文官们都颇有心动?,甚至愿意主动?放下身段,与这位“参云子”攀谈一二了。

相面一类的法门大?概也就是民间流传的粗浅心理学而已;但这位参云子的本事,似乎远不止于此,连亲历者也颇为叹服。

徐国公长子就讲得?绘声绘色:

“七哥,此人是有真功夫的!我亲眼看到他吃下了一个鱼头!”

穆祺抬了抬眼皮:“鱼头?我也能吃鱼头,炖豆腐最好。你要觉得?这算真功夫,我可?以教你。”

徐国公长子一时?无语:“不是炖熟了的鱼头,是生鱼头!刚刚从?池塘里送来的白鱼头,骨头很硬。但此人居然面不改色,抓起鱼头蘸一蘸佐料,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一样,一会?儿就把这生鱼头全吞下肚子去了!他说这是硬气功,全靠着一口气顶住才能吞下去不受伤,将来炼到了极精深的地?方,就是刀枪不入、立地?成仙也是可?以的。”

穆祺终于坐直了身子,心下升起了莫名的诧异。当然,他并不相信什?么立地?成仙的鬼话,如果吃鱼头这种狠活都能成仙,那x音x手起码得?有十万主播位列仙班,首先证得?这大?罗金仙道果的便?该是老八。不过,与寻常吃播的狠活不同,吃鱼头还是真要点技术含量的。鱼头毕竟是尖锐易碎的东西,很容易划伤黏膜;练这种法门的人需要长期用筷子刺激喉咙催吐,人为的在?食道处制造增生组织,勉强抵御鱼骨的划伤。

这当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连记载此事的民俗词典都反复感叹,说这真是一碗苦饭,就算衣食无着的江湖术士也很少习炼。一个由尹王府豢养,地?位相当之?尊隆的术士,怎么会?精通这样可?怕的功夫呢?

穆祺仰头看徐国公长子:

“那位方士只是表演了吃鱼头吗?他就没有再讲些别的什?么了?”

徐国公长子啊了一声,稍微有些尴尬。那位参云子能广获好评,靠的当然也不只一手狠活,更有对症下药的本事。宴席中老年人多,他就讲用元神养生延寿的密法;宴席中少壮者多,他就讲调整-风水升官发财的窍门,偶尔还要讲一点猥亵的房中术如徐国公长子之?类百无聊赖的勋贵子弟,听到的当然又是更加私密,更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这种事情在?酒酣耳热后还能讲一讲,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穆祺大?致猜出?了这个套路,所以径直翻了个白眼,往躺椅缩了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其实也很想到这位参云子宣讲的现场去看上一看,揣摩揣摩方士的底细。不过很可?惜,自从?在?皇帝面前闹了那么一场后,朝中但凡有那么一点脑子的人都绝不会?将穆祺与尹王这两个不安定因素放在?一起了,宁愿失礼也绝不会邀请穆国公世?子入门。所以时?至如今,京中居然形成了所谓王不见王的局势穆国公世子及尹王各自占据高位,却都形影相避,再没有见过一眼。

……但没有关系。穆祺又往躺椅中缩了一缩:如果这位“参云子”真是江湖术士的做派,那么就算自己不设法见人,他也一定要在?预备齐全之?后上门。以民间的术语讲,自己先前的做法叫“呛台子”,是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而被人呛台子之?后,要么便?是远走他乡不再招惹是非,要么便?非得?硬碰硬来一场斗法,将刺头给硬生生打下来不可?。尹王当然不可?能放弃京城,那他们必然要来上门踢馆。穆祺只要乖乖等待就好了。

乖乖等待当然不是一无作为。实际上这数日以来,穆祺始终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这方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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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我不来就山,山即来就我。虽然穆祺从?没有见过这位参云子一面,但却从?各处的消息渠道里杂七杂八听到了不少转述。这些见闻大?都零散细碎,甚至彼此冲突。但穆祺仔细梳理,仍然从?中发现了某些关键譬如,这位参云子的话术与技法与尹王曾经展现过的套路高度一致,只不过更为成熟老练而已;如果合理怀疑,那尹王入京的幕后推手,想必便?是这位不知来历的诡异方士。而这方士宣扬的理论,也与尹王如出?一辙,虽然尽力?用了什?么“内丹”、“元神”之?类的道家?术语,但那种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神父大?王喇嘛的究极缝合怪气味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穆祺对宗教的沿革并不精通,但总觉得?这妖道的遣词造句中有某些古怪的即视感,可?这种即视感终究无可?言说,只能憋在?心中疑惑不已。

直到当天晚上,已经在?翰林院入职的张太岳照例将修订的《元史》拿了回来(没错,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奉命紧急编订元史的几位新人都知道让世?子先看一看),穆祺将元末的历史简单一扫,忽尔恍然大?悟,几乎要拍案而起:

【奶奶的,这方士搞的是明教那一派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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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右手微颤,不由在?裤管上滴落了两滴温热的茶水。他不动?声色的搁下了茶盏,随意抖动?了衣袖,遮住了湿润的裤子。

隔着御榻前的重?重?轻纱,没有人能看到皇帝那一瞬间的怔忪。御榻之?下,被特?赐席地?而坐的瘦小方士正演练着盘膝打坐五心朝天的姿势,给皇帝细细讲解修炼元神的静功;而尹王则跪坐在?旁,侧耳倾听,恭敬之?至

没错,在?尹王辛苦造势之?后,正处于空窗期的皇帝一时?寂寞,到底还是召见了被自己这位皇叔反复举荐的仙师实际上,以尹王一开始的计划,是打算在?觐见之?初就一鸣惊人,借着威势一举将参云子推到皇帝面前。可?惜出?师未捷身先败,被穆国公世?子天外飞仙的神经一招击破金身之?后,尹王的盘算近乎全部落空,不得?不含愤忍辱,到京城中到处做路推搞营销,而最终展示的效果,也难免就要差的多了。

仅凭这一点,他就与那个疯狗不共戴天!

不过,参云子的口才毕竟是出?色的。虽然一见面就顶了这么个逆天的debuff,但这老方士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引动?了皇帝渴慕长生的那一点贪欲。对症下药就坡下驴,问答间便?有了不小的兴致。

不过,有兴趣归有兴趣,一旦涉及到“明教”这两个字……

飞玄真君稍稍抬了抬眉毛。

【善恶二元,将肉身视为黑暗的囚笼,纯粹而洁净的灵魂视为光明的本质虽然用元神什?么的搞了点掩饰,但这绝壁是明教,只不过是被大?量扭曲后的明教教义……嘶,朱重?八的子孙居然找了个明教的方士,这有点太微妙了吧?】

的确是有点太微妙了,微妙得?让飞玄真君的呼吸都乱了一拍。因为蓄意的隐藏与歪曲,至高祖皇帝以来数百年,已经很少有人能发现国朝与明教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了,更不会?留意高祖创业之?初的往事(否则“贼僧”云云,也不能掩盖这么久);大?概只有历代皇帝,还能从?内部的记载中窥伺到真相的一角。

原本以为沧海桑田之?后,明教渐次衰落,这份往事已经可?以由时?间消磨;但现在?看来,旁人知不知道不好说,这事情终究还是瞒不过谪仙人。

【从?七十年代对大?安历史的再发掘看,高祖皇帝朱重?八的起价是绝对与明教与白莲教脱不了干系的,甚至起家?的第一份原始股,搞不好就是教里的弟兄投的。不少典籍中称呼朱重?八为“明王”、“教王”,其实也算其来有自。】

在?这一段心音之?下,还有无数奇特?的声响在?耳边闪过,显然是谪仙人启动?了天书的什?么“搜索”功能,正在?逐一查找资料。这些资料或精深或晦涩,走马观花难以尽览。但皇帝却面色沉静,只是右手轻轻捏了一个冲斗镇心的法诀相较于隔岸观花的后世?研究者,皇帝掌握的一手资料总是要更多一些。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清清楚楚的明白,高祖皇帝岂止是与明教“脱不了干系”而已?彼此瓜葛之?重?,即使再如何尽力?抹消,都是去不了痕迹的。

事实上,当初高祖皇帝定鼎登基确立国号之?时?,明教的影响就曾若隐若现的浮出?过水面;高祖皇帝曾受封为吴王,以汉、唐以来的惯例,新朝国号应为“吴”;不过吴王毕竟太过泛滥,又来自朱重?八竭力?想要遗忘的红巾军韩林儿,实在?不算合适。于是退而求其次,打算探寻高祖皇帝的祖籍,以此为号;但高皇帝祖籍恰在?春秋宋国一代,按照惯例应该叫“宋”,最为稳妥。可?国号这种事买新不买旧,他赵大?是个宋,我朱重?八也是个宋,将来史书撕扯起来,谁才是正统?

再说了,韩林儿的政权,可?也是“宋”呢!

所以,在?争执不下时?,“大?明”这个国号便?悄悄浮出?水面,并几乎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直到有文官偶然发现,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的年号,也叫“大?明”。

你们大?宋是没完了是吧?要不高皇帝改叫韩重?八赵重?八或者刘重?八,大?家?大?宋f4组团出?道得?了呗?!

在?这个处处都隐藏着大?宋的险恶世?界里,绝不想变成大?宋的朱重?八奋力?挣扎,终于抛弃了以往一切的惯例,硬是拿自己曾经担当过的什?么“安国节度使”,给国号定了个“大?安”。

不过,虽然“大?明”功亏一篑,但能力?排众议走到最后,基本能看出?明教及白莲教的分量。当然,几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不算数,但一个明教教徒千方百计攀附着宗室到达皇帝御前,又是想要做什?么?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眯起了眼睛。

恰好在?此时?,天书又开始了嘀咕: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残存的明教一直对朱重?八和他的王朝感情复杂。高祖皇帝登基之?后基本完全摒弃了明教的理念,甚至将红巾军等称为“妖人”,将偌大?的国家?完全转变为了一个与历代正统毫无异样的儒教农耕帝国;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实打实的过河拆桥、始乱终弃,不能不引发明教教徒深刻而持久的怨怼;但另一方面,高祖皇帝的功业又太过于辉煌,甚至可?以算超出?了明教建设之?初最狂野的想象;所以,教徒们又不自觉的畏惧高祖皇帝,忌惮朱家?皇室,并将之?视为神明的化身,伟大?的明王归根到底,还是只敢跪着造反而已。

不过说句实话,老朱虽然确实不地?道,但如果按民间宗教那一套建国,确实也魔怔了一点。如果以当时?的教义,那老朱是明王降世?,可?称天王,朱老四是真武降世?,可?称天兄;虽然天王天兄父子和乐,但到底也走到了天兄杀天侄的地?步。所以说还是那句话,我们大?安也有自己的洪天王,我们大?安也有自己的拜上帝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太平天国,历史这玩意儿查重?率也太高了。】

天书还在?继续吐槽,但皇帝已经不在?意了。他霍然坐直了身子,眼眸中骤然闪过了一道精光,直直逼向满脸沟壑的老方士。

高祖皇帝与明教之?间或者有一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什?么始乱终弃欲拒还休什?么后来的怨恨那么深只因当初相遇那么美,但对当今圣上来说,这一切都绝不重?要。能让他迅速反应的,只有两个惊天动?地?的字:

“造反”!

你说是跪着造反?跪着造反也不可?以,连想一想都不可?以!这是皇权的逆鳞,撄之?必杀人;哪怕仅仅是一点怀疑,也决计会?遭遇雷霆万钧的弹压!

真君心中残存的那一点求知与好奇顷刻间荡然无存,所余者唯有凌厉而凶狠的杀意。他隔空注目方士,直接出?声打断:

“你讲了这么久的静功,不知这功夫修炼到深处,又有什?么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