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高肃卿雅量高致,才气出众,绝不会靠一点小殷勤出位。早在赵尚书进门之前,他已经将今日的公文分门别类整理妥当,又?在紧要的文件上做了标记,并背后粘贴白纸,写下内容纪要,供上官参考。

只要当值的重臣欣赏这份纪要,高肃卿就?能潜移默化,在内容纪要中塞入自己的意见;只要意见能被接逐渐受,那水磨工夫用上个十几年,估计就能熬到拟票议政的资格。由小到大由表及里,高手问鼎权力巅峰之路,大抵如此。

今日这个开头就?非常不错。赵尚书被杂乱的公文折磨了数日,如今能读到这样条分缕析一目了然的纪要,当真是耳目一新,颇为激赏;更不必说,另一位轮班的穆国?公世子姗姗而来?,竟然是踩着时间点准点打卡,一分都没有提前,这样两相比较,衬托就?格外强烈了嘛。

穆国?公世子倒没有留意到高学?士的工贼举动。他帮着搬动书册抄录资料,老老实实闷声干事,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在整理礼部送上来?的公文时,世子却忽的皱了皱眉。

十几日之前,他曾与闫小阁老商议,打算让言官们集体撰写青词的鉴赏,官方推出后作为样本,收取版税作为补贴。小阁老办事非常利落,很快就?让人写了奏折递交上去,打算趁高丽与倭国?的使者还在,先赚他一笔再说。却不料奏折递上来?这么多天?,居然还堆在内阁的纸堆里。

他往下又?翻了一翻,不只是请求撰写青词鉴赏的奏折,就?连更早的时候几份改革朝贡贸易的倡议,也?被埋在了无关紧要的请示与弹劾公文之中,灰扑扑已经满是尘土。

毫无疑问,他们的折子被人有意给?淹了!

一份奏折递交上去,要经通政使司筛选,内阁拟票写意见,司礼监批红做审核,重要的还得?皇帝过目,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把整个流程卡死。中枢重臣要杯葛政务,往往也?从流程下手。但凡遇到棘手尴尬的奏折,往往既不批准也?不批驳,扔到一边视若无物;这样拖上一月两月乃至一年半载,等到下面的心?气消磨殆尽,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

流程上毫无问题,态度上无可挑剔,下面就?是急得?撒泼打滚,也?拿内阁无可奈何。

这种阴损刻薄的“拖”字诀,一般是用来?收拾重臣不喜欢的刺头,闫党清流都是运用自如,玩弄权术了然于胸。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小阁老与世子品尝这个滋味了!

……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如今闫阁老被软禁宫中,闫党声势大颓,如赵尚书这般身段柔软的墙头草,虽然不敢公开跳反猛踩一脚,拿小阁老办理的政务做做筏子还是可以的。若是再拖几天?,不但这几份奏折要被无声无息淹掉,怕不连先前费尽心?血谈好的贸易协议都要出变动了。

穆祺不动声色,拎起那份奏折,大步走到赵尚书面前:

“大司寇,这份奏折为什?么不批?”

一语惊人,值房内鸦雀无声,就?连低头翻看资料的高肃卿都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世子。

赵尚书愣了一愣,随后大感不悦:

“内阁议事自有章程,世子不必多问!”

一个愣头青也?敢过问内阁的事务?就?是勋贵世家国?公世子,也?没有这样的嚣张法!没看到旁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高学?士么?多年媳妇熬成婆,要想调换流程,先熬个几十年的资历再说!

但世子显然读不懂空气,他直接开口?,全当赵尚书的白眼不存在:

“我认为这张奏折应该尽快拟票同意,不能再耽搁。”

此?语一出,小心?旁观的高肃卿已经不是惊愕了,那简直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票拟之权是皇帝独赐,连司礼监都未必敢染指;你?一个小小打杂的勋贵跑来?指手画脚,那都已经不是嚣张可以形容了,直接就?是抢班夺权,犯上作乱!

奶奶的,当年的王振刘瑾曹吉祥,臭名昭著的大阉党,也?没有跋扈到上来?就?硬邦邦抢权啊!权奸阉宦算什?么,后世编写《奸臣传》,应该以你?穆国?公世子为首才对!

说实话,票拟之权谁不想要?但大家玩阴谋玩阳谋,上下其手无所不用其极,终归只是在棋盘规则中老老实实的下棋。怎么这年轻人这么不讲武德,上来?就?拎起棋盘敲脑壳呢?

也?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这棋盘是你?拎得?动的么?

赵尚书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登时大怒。他可不是李句容那个软趴趴的死棉花,决计容不了这样当面跳脸抢班夺权的举止。穆国?公世子怎么了?穆国?公世子也?不能这么张狂!横竖老子也?有圣眷,还怕你?咬下老子的蛋来?!

他冷冷出声,阴阳怪气:

“难道内阁重臣都致仕了不成?我竟不知道内阁已经是世子在当家!世子要想写票拟,等坐上老夫这把椅子再说。”

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理解力,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基本是指着脸开骂。但作为京中有名的癫公,世子的心?理素质实在要强大太多,他无动于衷,继续发言:

“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内阁着想;怕到时候内阁被千夫所指,里外都不是人。”

“喔?你?的意思是,不听你?的,内阁就?要不是人了?你?倒说说看,谁敢指斥内阁?”

穆祺好容易才咽下了那句“难说”:“自然是风闻奏事的言官。”

赵尚书愈发愤怒:“平白无故,言官为何要弹劾内阁?”

世子极为坦率,脱口?而出:“平白无故当然不会?弹劾,但现在我不是进了内阁嘛!”

赵尚书:…………

高学?士:…………

真诚是最大的杀手,一下子就?将两位大臣干沉默了。而在沉默片刻之后,赵尚书竟然无法回?驳这句话内阁位在六部之上,显要尊隆莫可比拟;即使只是行走打杂,也?决计容不了穆国?公世子这样不学?无术行迹疯魔的货色。言官们平日里抓脸扯头花,在事涉朝廷体面问题上却是格外坚决,丝毫不肯退让,非得?用折子将一切有关人等喷得?满脸桃花开不可!

托付非人滥行威权,首先被喷的肯定是穆国?公府。但穆国?公世子是会?在意什?么舆论?压力与士林公评的人物么?任你?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洋洋洒洒骂到祖宗十八代,人家听不懂就?是没伤害。所谓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国?公世子直接躺下开摆,言官又?能如何?

骂人也?是要讲究个情绪价值的,骂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色实在毫无意义,言官多半也?懒得?苦苦纠缠。所以骂战开展到最后,被舆论?集火的重点,一定是“尸位素餐”、“谄媚权贵”,不能阻止世子入阁的重臣譬如现在当值理事的诸位尚书们。

一念及此?,赵巨卿赵尚书头皮都是一紧!

为什?么穆国?公世子入内阁,挨喷的却是自己这样莫名卷入的无辜臣子?

为什?么在拖累别人下水之后,这姓穆的还能恬不知耻,公然在受害者面前谈论?此?事!

天?理在哪里?公正在哪里?穆国?公世子的脸皮又?在哪里?

赵尚书震惊了,赵尚书无言了;赵尚书从政数十年,头一回?感受到了呼天?天?不应的悲愤与冤屈!

但穆国?公世子还不肯罢休,又?补了一句:

“而且,这个奏折还是尽快办理的好,不然耽搁太久,只怕言官会?骂得?更厉害。”

赵尚书呆呆道:“……为什?么?

“因为我五天?后就?要去参加一个文会?,为外地宗亲的使臣接风。”世子理直气壮:“文会?上限定了要做一诗一赋,我也?是推脱不掉的!”

以世子的水平,当众吟诗作赋展示文采,和?欣赏猴子上下乱窜有什?么区别?他丢脸不要紧,但这文会?上丢人现眼表现一旦宣扬出去,那必定刺激得?言官们神?经紧绷血气上脑,破防后喷人的火力还要强上十倍不止。到时候天?翻地覆雷鸣点火,漫天?口?水倾盆而来?,就?不要怪世子言之不预了。

“当然,我个人是无所谓的。”世子很宽宏大量:“只是担忧那几日当值的大臣,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对了,五天?后当值的大臣是谁来?着?”

赵尚书:…………

你?猜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