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看一眼炉盖,怒气不减,声色俱厉:

“这本是为?陛下炼制的丹药,现在叫你们搞砸得?一塌糊涂!我?怎么?向宫里交代?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断不轻饶。你们太鲁莽了,我?原本打算给你们从七品的官位,现在为?了惩罚这滔天?大罪,只能给你们八品了!”

如此气势汹汹,肆意发泄一番,工匠们只能战战兢兢的行礼谢罪,老老实实去领他们那从七品的惩罚了。

等到最后一名八品的罪人退出园外,世子再回过头?来向使臣赔罪,请他原谅这一点无意的失误。使臣则瞪着眼睛默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

“世子说?,这是为?圣上炼的丹药。莫非,贵国大皇帝陛下多年炼制炼制的丹药,都是这种……“

都是这种级别的玩意儿?

“倒也不都是这种东西。”穆国公?世子很坦率:“实?际上,这是近几年才迭代出的新产品,实?践的是一条全新的成仙路线。”

楠叶西忍下意识重复:“全新的路线?”

世子很乐意向外藩分享炼丹修仙道路上的技术革新,兴致勃勃的介绍:

“这是龙虎山的道士提出的思路。他们认为?,单纯以?金丹追求长?生不死,最多不过是个地仙果位,不合圣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罗金仙掌五雷功过大真人的身份;必得?白日飞升证道天?仙,才是陛下修持丹道的根本。我?本人也很赞成这个飞升成仙的路线,所以?一直都在反复试验,向陛下献礼……”

楠叶西忍环视一圈,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这就是……飞升?”

“怎么?不是飞升呢?”穆祺理直气壮:“敢问使者,‘飞升’一词是什么?意思?”

楠叶西忍正欲作答,却又忽的张口结舌中倭文化彼此相通,对成仙长?生的道术都有基本的认知;而局限于当下生产力及现实?体验的贫乏,即使在最天?马行空的道家修仙逍遥之术中,对成仙后飞升的想象也是相当之乏味的,远远没有后世种种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神通玄奇;在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里,所谓“飞升”,真就是在天?上飞而已!

至于在“天?上飞”……你敢说?这炼丹炉没有在天?上飞过吗?

楠叶西忍的眼睛凸了出来。

大概是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在短时间尴尬的沉默后,他勉强出声:

“这是不是,不太合常理……”

有这么?“飞升”的么??

穆祺不以?为?然:“修仙本来就是出人意表、匪夷所思!尊使说?我?的法子不合常理,难道寻常的修仙之法就合乎常理了吗?”

你都能相信服用水银黑铅硫磺可以?永生不朽,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可以?靠丹药离地飞天?呢?说?到底还是思路不够解放嘛!世子当年曾以?此向宫中验收丹药的公?公?申辩,便堵得?公?公?们两眼发直,无话可说?。而今日旧调重弹,倭国使者一样也是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他们无话可说?,就说?明世子的路线对得?无可挑剔,应该继续坚持。所以?当事人信心十?足,很起劲的向使臣解释:

“这个理论就是我?灵感的来源。我?认为?,服用铅汞之物求长?生,委实?不太稳妥;还是拔宅飞升的路线更?加可靠。唐宋之初的炼丹方士们不就发现过,用硫磺木炭与?硝石制成的丹药,可以?使丹炉短暂飞升么??当然,这种飞升的力量还非常弱小,仅仅只能使细小的物体腾空数尺,离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境界还很远。但只要改进配方,加强丹药的劲力,增大躯干的强韧程度,必然能达到让成年人也可以?白日飞升的地步!”

说?到此处,他犹嫌不足,还从袖?.?中取出一封绢帛,向使臣展示。这封绢书条分缕析,以?极为?详尽的笔墨记载了穆国公?府历次试验的结果。仅从实?验记录来看,穆国公?世子的设想的确是在稳步推行,并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在最初的试验中,被填入丹药的轻型丹炉仅仅飞升了三尺不到;而在最近的几次试验中,工匠们已经成功让重五百斤的炼丹炉在空中飞升了十?五个弹指、将近五丈的高度;飞升高度的不断增加,飞升时间的不断扩张,充分证明了丹药飞升路线的绝对正确。

显然,既然沉重的丹炉都可以?在强劲的药力下飞升上天?,何况乎只有百十?来斤重的飞玄真君?只要再克服几个小小的技术难关(比如飞升的个体该怎么?保持肢体的完整),那道长?梦想多年的羽化成仙就是指日可待了!

物理飞升又怎么?不算飞升呢?甚而言之,这种飞升比某些?玄之又玄的方术还要可靠得?多! 某些?方士口口声声,又是元神,又是元婴,究竟有谁亲眼目睹?反倒是使用了丹药后飞升天?上的锅盖,那是人人可见,决计掺不了半点假。世子的信心,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可惜,倭人使节还是太浅薄了,太欠缺修仙所需要的飘渺灵感了。在这个足以?完全改变整个道术世界进程的实?验思路面前,楠叶西忍想到的居然不是成仙了道的光辉愿景,反而是某些?无聊而粗鄙的事实?:

如果在海战中使用这些?炼制的丹药,将其余的,重达数百斤的东西譬如炮弹、巨石给“飞升”起来,那种效果恐怕就……

楠叶西忍缓缓的,慢慢的吸了一口气。

在某种复杂而惊惧的心绪下,他注意到了某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譬如世子递给他的绢帛上绣着?细小的龙纹与?日期,这表示这些?实?验记录会定期送入宫中由?飞玄真君亲自批阅,得?到了最高层绝对的关注;世子所云“奉旨炼丹”、“进献皇帝”,绝对不是假话!

也正因为?如此,刚刚在对谈中便隐约升起的某个猜想,此刻便越发鲜明,而且恐怖了起来如果躲在深宫中的飞玄真君,日常驱使勋贵所炼制的便是这样的“丹药”,那皇帝真正的用心,便万难揣测了!

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在野心与?欲望中浸泡了太久,楠叶西忍的思维也理所当然的倾向于某种阴谋论的调调。如果东瀛以?低调懵懂、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了自己侵略的野心,那么?皇帝一意玄修的外表之下,又是在掩盖什么??

这样痴迷于“丹药”,这样反复的试验“飞升”,总不会……总不会是也想塔塔开吧?!

他知道大安皇帝的本性,知道皇帝凉薄自私,搜刮无度,阴险而又狡诈,这是决计无可辩驳的罪行。但是吧,搜刮钱财也有多种用途;搜刮来修筑宫殿打造器物供自己享用的,叫做贪污庸懦,不成大器;搜刮来研究“丹药”、大搞爆炸的,那一般是叫“穷兵黩武”!

对于被搜刮的百姓来说?,这两种用途都无甚差别。但对于中原这个庞然大物的邻邦而言,这两样可就是生死的界限了!

如今深居简出,婪取无度的皇帝,选择的到底是哪一条道路?楠叶西忍并不知道答案,但脸色却渐渐白了。

世子并没有注意到使者神色的变化。他仔细查看了碎成两截的丹炉,脸上慢慢露出了沮丧之色:

“原本是打算将这新丹药作为?贺礼,在陛下万寿节时献上去,但不料竟成了这个样子!为?今之计,只有重新再炼一炉了……听说?使者很快就要离开,其实?何妨留下来庆贺庆贺陛下的生辰呢?也可以?表达中倭两国的和?平与?友谊嘛!”

方才还在剑拔弩张,彼此嘴炮往来,寸步不让,现在就一转为?和?平与?友谊,反差之大,真是不可理喻。但楠叶西忍沉默了片刻,却只小声说?了一句:

“……我?没有准备贺礼。”

“这也不算什么?。”世子很大度:“只是使者能把青词的鉴赏写?好,再将中倭之间的自由?贸易协定签了,那就是莫大的贺礼了嘛!其余的事情,陛下会包涵的。”

楠叶西忍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微微挣扎,显然并不想留下来表达中倭两国的和?平与?友谊。可惜,那一炉丹药的说?服力大概是太强效了一点。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究没有出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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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会不会包涵楠叶西忍尚且不清楚,但摆明是不怎么?会包涵世子。京城内外眼线密集,再小的动静都可能会惊动上下,何况乎一座白日飞升的炼丹炉?所以?,到了当天?下午,被惊动的飞玄真君便迅速派出了太监查看残局,并呵斥穆国公?世子“飞扬浮躁,骇人视听”!

不过,申斥这种事也是讲究个新鲜感的。申斥一次两次还能气势汹汹居高临下,但如今为?止区区两年,仅为?了世子种种的行为?不端,宫中便少说?派过五六次钦差来申斥罚俸关禁闭,搞到现在人人疲倦,连传旨的太监都有气无力,厌烦不已了。

好容易读完那一封重复多次、已经形成固定模板的申斥旨意,奉命前来教导勋贵的黄公?公?长?长?叹了口气,随意扫视花园中一片狼藉的残骸:

“世子又做了什么?呢?”

穆祺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对旨意表示了最大的恭敬:

“臣只是在实?验丹药而已……”

黄公?公?的嘴角微微抽搐,终究是默然不语。说?实?话,作为?东厂厂公?,京城情报的枢纽,他收到的国公?府线报连篇累牍,但始终没有办法理解穆国公?府世子种种举止下扭曲的脑回路……按理来讲,勋贵们炼丹药修方术都是为?了向真君献媚博宠,巩固地位;有时候出奇制胜,搞点稀奇的套路也不足为?怪。但无论怎么?说?,炼金丹讲究的总该是药力,而不是破坏力吧?

穆国公?世子对于道术的理解,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