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甩锅

厚书破空而出?, 琉璃蛋应声?倒地,一动不动,似乎是被痛击靶心, 瞬间丧失了?神?志。御座与凉台间少说也有两三丈远,飞玄真君能一击中的破甲伤人(官帽也是甲!),果然?是修炼有成臂力大增, 迥非常人可及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敢称颂陛下神?力, 只能潜身缩首木立原地,听皇帝拍着御座破口大骂, 用一口湖北土话把琉璃蛋喷得全家升天。骂完之后还不解气, 又对锦衣卫暴怒吼叫:

“拖出?去,用心打!”

翰林学士号称储相, 哪怕一辈子混吃等死熬资历,基本也能混个封疆大吏退休。这?样的人物声?望非凡,皇帝一般也不会动粗。但现在?老登破防得暴跳如?雷, 亲自动手锤人,下面一群重臣却是安静如?鸡,连个敢求情的都没?有。

废话, 指着皇帝的祖宗骂贼僧, 天下还有比这?更迅速、更缺德的找死办法么?

大哥,你比方孝孺还要勇猛啊!

说实话,国朝言路松弛御下宽和?(实际就是管不动也懒得管), 文人谣言是满天乱飞;虽然?不至于指着鼻子詈骂皇室, 但暗戳戳阴阳朝廷的潮流是此起彼伏,难以清理;并给历代先皇编排出?了?难以想象的段子, 挖掘出?的隐秘深刻影响了?历史的形象别的不说,高皇帝早年乞食的过往, 高皇后“马大脚”的名声?,又是怎么流布四海的?总不成高皇帝还到处宣扬爱妻的鞋子尺码吧?

历代皇帝未尝不知道民间的风声?,只是禁无可禁,不能不无奈容忍;也正因如?此,皇室一向对国史馆与翰林院甚为宽厚,数百年从没?有过苛责毕竟,要是没?有史官编修的正史约束一二,那野史到底能癫到什么地步,就不是常人可以想象了?。

陛下,您也不想自己的黄段子满天飞吧?

但是,这?数百年优容款待,又款待出?了?个什么?本来也不指望你们妙笔生花仿效太史公?立文章于不朽,但编着编着居然?给高祖皇帝按了?个“贼僧”的名头上去!区区一个“贼”字,还可以说是不小心,但特意加上“贼僧”,那就是故意不小心的!

高祖自己说一句“淮右布衣”、“皇觉寺僧”也就罢了?,你要敢开口乱说,那就是和?自己的九族过不去了?!

这?也就是琉璃蛋生不逢时,要是在?高祖皇帝时搞这?么一出?,那宣武三大案都得被他衬托成三小案。

琉璃蛋的九族还无甚所谓。最为要命的是,《元史》是官修的正史,历代朝廷都该反复修订、校正;这?样致命的错误,往小了?说是敷衍塞责纲纪涣散;往大了?说就是历代皇帝忘本负恩,居然?从来没?有关注过祖宗的身后名!

这?是什么?这?是大不孝啊。

哪怕飞玄真君本事再大十倍,也绝对顶不下这?顶对高祖不孝的帽子。在?最初的狂怒愤恨之后,飞玄真君便迅速开动脑筋,拼命思索着如?何?摆脱这?可怕的罪名现在?局势是骑虎难下,但首要还是得保住琉璃蛋的性命,方便自己日后甩锅。否则一气打死,恐怕还会多落一层杀人灭口的猜疑。

他依旧是拉着那一张被欠了?八百万的驴脸,却悄悄向李再芳摆一摆手。大总管心领神?会,立刻从旁边溜了?下去,通知锦衣卫手下留人,预备着让东厂先上。至于东厂公?公?们要拷问?出?个什么罪名,还得等真君的指示。

不过,要确定罪名也很为难。真君将柳学士的履历奏折从前往后想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大逆不道詈骂君父詈骂先祖自绝于列祖列宗的蛛丝马迹;但翻腾数遍之后,他却骇然?发?现,此人光不溜丢,居然?连一丁点下手的纰漏都没?有!

琉璃蛋果然?是琉璃蛋,史书认证的不沾锅成精,水平之高冠绝当今,官场中十几年摸打滚打,趋利避害随风摇摆,从来没?有做过一丁点实事。不做实事就不会冒险,不冒风险就不犯错误。就算尖酸刻薄如?老道士,又能奈他何??

当然?,飞玄真君撕破脸不要,还是可以给他强行定罪的。但翰林学士毕竟是重臣,没?有罪名就擅自处置重臣,后果也实在?非同小可。真君一时犹豫不决,但又绝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个不沾锅。

他目光缓缓下移,一一滑过在?凉台上屏息无言、战战兢兢的重臣,却忽的瞥见了?在?人群中垂手侍立的穆国公?世子。

作?为整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世子在?说完那一句致命的古文之后,就悄悄退回了?众人身后。之后任凭周遭沸反盈天,他都是安静如?鸡,再不出?声?,理所当然?的被惶恐的大臣们忽略了?说实话,虽然?柳学士是栽倒在?穆国公?世子一句话上;但倒也没?有几个怀疑他是老谋深算,蓄意为之。毕竟,就以世子的那种癫公?做派,那点文化水平,设计的出?这?么精妙的布局么?听说此人还兼任文渊阁的差事,统管太宗《大典》,估摸着就是在?翻书时偶然?碰上,情急下脱口而出?,顺带着把姓柳的拖进坑里而已。

这?大概也是高祖皇帝显灵,天要收他,与纨绔子弟的水平无关。

飞玄真君心中也是同样的心思,所以只顾着发?怒,?.?没?顾着细究。但他盯了?穆国公?世子片刻,却忽然?记起了?一件小事穆国公?世子递上来的那封密折,似乎就是指斥那姓周的通倭卖国,还有什么“建文余孽”来着?

说实话,因为世子往日的风评,皇帝并不大愿意看他的奏折,更别说里面还有什么“流浪建文计划”、“建文号,前进四!”之类狗屁不通的疯话。但现在?……现在?,现在?他仔细思索奏折,却忽然?觉得这?些疯话似乎很也有些道理。

周至成通倭,那就是逆贼;琉璃蛋居然还帮着逆贼说话,岂非也是通倭的逆贼?正因为是通倭的逆贼,受了?倭国的唆使,所以才这?般丧心病狂,居然敢在官修史书中污蔑高祖皇帝!而朝廷朝廷只是一时不慎,受了?奸贼蒙蔽而已;但归根到底,还是飞玄真君天纵英明,才能抓住这潜伏的逆贼!

所以,史书的疏漏绝不能怪朝廷,更不能怪当今皇帝,要怪也只能怪老奸巨猾的逆贼和?倭国。倭人又收买大臣,又容留建文余孽,居然?还丧心病狂,泼高祖皇帝的脏水!

太坏了?倭国人!京城每发?生一百件坏事,其中必定有一百零一件是倭人做的!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老道士眼?光闪动,迅速下定了?决心。在?远处琉璃蛋悠扬起伏的惨叫声中,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冷冷开口了?:

“闫东楼。”

小阁老立刻醒悟,赶紧趴了?下去。

“你先前说,周至中有通倭情事,又有建文余孽的嫌疑,是否确实?”

小阁老小心道:“不敢欺瞒圣上。我已经着人细细查办,一应证据都封存在?刑部,只盼圣上派人过目。”

“你既然?查了?,朕就不派人查了?。”飞玄真君淡淡道:“京城天下腹心,居然?也有人勾连倭国,还有人为犯官说情,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事必得清理干净,倭国那边也要好好应付。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与穆祺都查下去了?,剩下的事便一并接手了?吧!事出?从权,无需拘泥小节。”

此言一出?,小阁老尚可,穆祺却立刻就是一阵意料不到的狂喜有了?老登这?句口谕做保,他们无疑便有了?办事的尚方宝剑!既然?“一并接手”,那不但可以调动人力清洗细作?审问?间谍,还可以以上谕为名,公?然?干预海防、管控贸易!老登不是亲口说“事出?从权”么?那我办事稍微逾越一点规矩,你又能反驳什么?

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份口谕的有效期内,他有的是办法暗渡陈仓,在?职责范围内猛塞私货,把想办的先办完再说至于办完以后被人弹劾,大不了?双手一摊,直接认账嘛!

真君的本意是好的,全都是我执行歪了?;我坚决反思,我坚决认错。你要喷就喷,要罚就罚,了?不得没?收俸禄杖责三十,赶我回家看王八孵蛋。没?有了?差使还能舒服摆烂,我怕你做甚?!

打定如?此决心,穆祺赶紧向前一步,匍匐谢恩领命,生怕老登突然?反悔。而此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天书又叮咚了?一声?:

【天要下下红雪了?么?老登今天这?么人模人样!】

老登大概是被琉璃蛋给气麻了?,居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冷着脸坐在?上面。

等两人谢恩起立,真君漠然?开口:

“通倭的官员罪在?不赦,查清之后着三法司会审。东厂先把家围了?,收到消息立刻抄家。”

几个东厂公?公?战战兢兢,起身领命。飞玄真君则正襟危坐,心思飞转。虽然?倭国的大银矿已经坐实,但国朝海军业已涣散,早不复三保太监下西洋之勇,一时还不好到东瀛伸张大义。现在?搂草打兔子,能捞一点也是一点。再说了?,倭人进京不进献皇帝却贿赂大臣,那本来就是莫大的不敬。这?些大臣收的哪里是倭人的钱,分?明是他飞玄真君的钱!现今物归原主,又有什么不对?

当然?,如?果抄家的阵仗太大,避着内阁似乎也不好。飞玄真君想了?一想,又出?声?吩咐:

“其余的事情,就让李阁老盯一盯吧,也方便户部办事。”

内阁阁员兼户部尚书李句容惶恐上前,下拜谢恩,却又自称愚鲁,不敢承担圣上重托。

李句容是状元出?身,才气见识,当世无双,但在?内阁中却是和?光同尘、不言不语,几乎混成了?一个透明人。要不是今日夏首辅到承天府京察,闫阁老许阁老避嫌告假,估计内阁也轮不到他出?头。但这?个时候都还在?谦逊推脱,也是真老实极了?。

大概是刚刚被琉璃蛋恶心坏了?,飞玄真君对这?样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大大升起了?好感,于是温声?安慰:

“李卿过谦了?,卿家不是对海外?的奇物掌故颇为熟悉么?犯官家中想必收藏有不少倭国的赃物,也正需李卿一一辨识,登记入册呢。”

李句容又行了?一礼,却道:“皇上错赞,臣惶恐不胜。臣所知何?等浅薄,岂能比学者之万一?就是知道的那一点东西,也是全赖人传授所得。臣在?淮安认得一位姓吴的士子,博古通今、见识极丰。一切海外?的掌故,都是从他口中听闻。”

真君还未说话,沉寂片刻的天书却忽而发?出?了?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