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老夫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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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周至中,许阁老立刻招来?了府中管家,命他从速打探消息,特别要摸清周家这十几日以来?的异样。而管家搜罗到的消息也不?出意料周家这几日骤然阔绰,居然大手大脚买了不?少的珍玩仆役,开销如流水一般。

这钱从哪里?来?的?许少湖看完消息,面色难以言喻他最?近在家修道入神,竟忘了关心自?己这怨种亲戚的脑子!

大概是平日里?收了周家兄弟不?少好处,管家还是壮着胆子劝了一句:

“老爷,其实收一收倭人的钱不?算什么,京中也不?是一两个在收……”

许少湖的嘴角抽搐了。他当然知道京官的做派,因为高祖皇帝抠了吧唧斤斤计较,大部分京官的俸禄也就只够维持基本生命体征;如今老道士炼丹炼得国库亏空,不?少京官的俸禄干脆折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显要的大臣有外地的节礼和孝敬,低位小官眼皮子浅,收一收倭人的经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飞玄真君退居西苑专心修道,修的是昏天黑地昼夜颠倒,如今已?经懒得管这样寻常的小事;上?行下效纲纪松弛,管家为此说?情,其实也不?乏缘由。

但是,老登毕竟只是摆了,不?是死了。设若天书所言为真,一旦飞玄真君知道了倭国的特大银矿,那种由心底生发出的搞钱积极性,恐怕就

许少湖抽了抽嘴角,立即下定决心。

“既然如此,你就辛苦一趟,找一找廷杖周至成的锦衣卫,帮我带一句话去。”

管家恭敬躬身?:“阁老要带什么话?”

许少湖停了一停,缓缓吐出一句:

“告诉他们,不?要听什么流言蜚语,着实给我打!”

第023章 琉璃蛋

当年三月二十八日?, 在西苑宅了大半年的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终于挪动了他的尊臀,到京郊的御苑踏青散散心,顺带着召集亲近的词臣学士道士高人作陪, 在赏景之余听人吟诗作赋拍马屁,歌舞升平,好不自在。

在这样闲适散淡的时候, 最适合造一点若有?似无的谣言了。私下侍奉左右的翰林学士柳孟景眼见皇帝心情实在不错, 在奉承之余提及近日?的政事,言谈中开始有?意无意的指斥闫东楼与穆国公世子的僭越无礼, 居然?敢勾结司礼监太监欺上瞒下, 擅自廷杖言官据说下的手还相当之狠,被杖责的周给事中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

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 本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但项庄舞剑,意在夺权,如果能借着周至成案给对?手泼一盆脏水, 搞不好就能顺理?成章的染指朝贡事务,大大扩张翰林院的权限。官场权斗永无休止,奥妙就在这里。

以高祖皇帝的旧制, 京中官员的一切刑赏都要皇帝亲自过目, 以示威福操之于上,绝不容权柄下移。但后世子孙到底没有?祖宗那肝上长了个脑子的精力?,许多小事也只好放手;司礼监常常自行决断, 事后禀报即可。闫东楼为了以快打快, 防止清流反扑,便借用了这个旧例。可无论?如何, 潜规则终究上不得台面,真要硬扣帽子, 一个“跋扈”是决计免不了的。

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就看出简在帝心的好处了。要是事情中牵扯的是寻常小官,大概皇帝无心搭理?,随口说一声?知道了就算完;便可由得柳学士拿着鸡毛当令箭,下朝后大张旗鼓、拼命整人。但现在挂上了穆国公世子这个扬名?内外的人物?,真君便不能不仔细多问两句,展示自己对?功勋之后的无限包容。

不过,大概是心情愉快精力?旺盛,想看一看大臣们?撕逼解闷,飞玄真君特意把场面弄得大了点,除了召当事人御前回话以外,还特意把内阁阁僚司礼监秉笔乃至随侍的翰林学士们?一起叫上,在御苑里挑了个又敞亮又开阔的台子,舒舒服服准备看戏。

野外不拘规矩,大家行了个礼就各自站好。飞玄真君抖一抖衣袖盘膝坐下,示意柳孟景上前进言。而柳学士谢恩方毕,真君耳边便是叮咚一响,传来了久违的机械声?:

【卧槽,琉璃蛋!】

真君抬起的手微微僵住了。在石台花柳披拂之下,两道目光逡巡片刻,笔直盯住了柳学士官帽下那颗精光溜滑的大脑袋!

没错,翰林院学士五人之中,柳学士能独树一帜,特享大名?,靠的不仅仅是笔头上的功夫,更是他那颗异于常人、格外光滑的脑袋。翰林学士随行草诏、劳心劳力?,偶尔还要翼赞真君的重金属蹦迪大趴,那发?际线岌岌可危,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如柳学士一般寸毛不存,精光一片,还是比较罕见的。

更何况,柳大学士还不仅是头发?的问题据说柳学士家资殷富,颇善养生;坚持至今,其余效用还不明?显,但皮肤却的确是养得又光又滑,浑无瑕疵;一颗浑圆的脑袋在日?光下竟灼灼闪光,宛如奇宝,这“琉璃蛋”三个字,倒真是恰如其分!

真君倒吸一口凉气,总算把喉咙里的动静憋成了一声?呛咳,没有?把口水给当众喷出来。

不过,天书倒也没有?low到搞人身攻击。叮咚第二声?响后,真君听到了剩下的吐槽:

【琉璃蛋,琉璃蛋,光不溜丢不粘手!哎,据说这姓柳的是学太极出身,号称是不沾锅成精、泥鳅大仙下凡;生平别的不会,就是一手甩锅大法,炉火纯青,莫能抵挡。真不知道这货御前奏对?,又要给人甩什么锅?】

琉璃柳学士显然?是听不到这样恶毒的腹诽了;他理?一理?衣裳,缓步上前,开始慢条斯理?的引经据典,温文尔雅婉转柔和?,但其中字字句句,却分明?是指着闫东楼与穆祺在影射。

小阁老何等聪明?,站在后面听了几句,立刻就知道现下的凶险。翰林学士位高权重,一旦出手绝无虚发?,而高手过招暗潮汹涌,在这样言语机锋彼此阴阳的重要关口,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是基本指望不上的,必须得自己出马,才能力?挽狂澜。他按下怒气慢慢细听,试图从言语中找出驳斥的漏洞,但越听却越是心惊姓柳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但除了斥责他们?逾越法度僭越妄为之外,居然?没有?涉及到一丁点实际内容!

能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上千字却不包含任何有?用的信息量,这大概也是翰林学士的独门本事。但等今日?亲身领教了本事,小阁老才深深体会到了这门功夫的厉害实际上,周至成的案子他已经调查再三,无论?私通倭寇还是言辞牵涉建文余孽,都算证据确凿;柳孟景无论?从何处着手,小阁老都能义正词严,喷得他上天无门,决计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是没想到吧,柳学士弹劾了一大堆,居然压根就不提案子的实际情况!

不提就是没破绽,不接就是没伤害。一堆空话绕来绕去,只是咬死?了他们?狂妄越矩的罪名?说事,根本不涉及周至成半句。一言蔽之,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周至成有?罪无罪我不管,但你们?胆敢无旨行事,那就是对皇上的态度有问题!

对?皇上的态度,就是大是大非问题;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你还敢跟我谈犯罪事实?!

小阁老迅速领悟了这个打法,但刚一明?白这个打法,肚子里立刻就是一股子酸水涌上来!

妈的,站在干岸看船翻,袖手旁观不沾泥,天下竟有?比我还要厚颜无耻的人!

但即使?柳学士再厚颜无耻,小阁老也是无可奈何。琉璃蛋能留名?史册,不沾锅的功夫当然?天下无敌;他今天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出言弹劾,本就预备好了一切后路翰林学士不预外务,不懂案子很?正常,可以理?直气壮的绕过具体细节;而学士乃朝廷近臣,关心关心官员对?皇帝的态度,又有?什么不对??

处处算计处处精,噎得小阁老回不了话来。等到柳学士发?表完他长篇大论?却又空洞无物?的论?调,小阁老只能硬憋出一句:

“周至成大逆不道,我们?是上愤君父之慨,哪里像你这样吹毛求疵!”

“愤君父之慨,就能逾越高祖皇帝的法度么?”柳学士轻轻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所思?所想,必然?都是光大高祖皇帝的遗德。小阁老自作主张,在下不敢苟同。”

说罢,他微微而笑?,遥遥向御座上的飞玄真君拱一拱手,虽然?话中阴毒刻薄之至,外表却依旧是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而真君盘坐看戏,此时也不觉展颜而笑?,大为开怀他当然?看得懂琉璃蛋阴损狠辣的深沉心思?,但既然?没有?牵扯自己,那当然?是下面扯头花扯得越为高明?,上面看得就越是兴奋嘛。

撕得好,撕得好,可以再撕响些!

可惜,在场看戏的绝不止他一个。那该死?的叮咚声?又响了:

【老东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龇个牙在那儿乐呢。】

真君的笑?容有?点僵住了。

【不过琉璃蛋倒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能搞得闫东楼都下不来台,也算是天下独一份的功力?。嘿嘿,要么就是春秋大义,要么就是祖宗法度,处处扛着老道士的大招牌处力?压政敌,又会舔人又会整人,自己手上还不沾半点泥污;这泥鳅一样的身段,无怪乎将来能位列内阁。要不是被本朝的神剑给剥了脸皮,怕不是还真要靠这手不沾锅的功夫垂名?青史了。

这种贱人当然?是很?好用的,老道士后来选他入阁,未尝没有?借他来整人的意思?。但是吧,老登也是太小瞧琉璃蛋的不沾锅功夫了琉璃蛋在内阁混了几年,基本方针是逢君之恶坏事做绝,道德下限比闫党那群类人生物?还低;除此以外就是磨练文笔,反复修改日?记。等到老登一蹬腿走了,琉璃蛋告老还乡之后,直接把精心撰写的日?记统统印刻发?表,鼓动门生大肆宣传,将锅全都扣到了飞玄真君头上,自己轻松洗白,转身立牌坊去也。

妹想到吧?老登装了一辈子圣君仁主,让闫分宜许少湖背了一辈子的黑锅,临了了居然?被这朵楚楚可怜的盛世老白莲给坑到了地沟里。打了一辈子鹰,叫麻雀啄了眼呐!

所以说,正经人谁特么天天改日?记啊,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