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老鼠总不能伤了玉瓶,哪怕为了海贸及外交,有的事还是?要收敛。

……于是?,世子的建议居然也堂而皇之上?了笔墨,被一并记入了公文。

·

在?说得上?话的人都达成一致后,张太岳仔细斟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遗诏的稿子赶了出来,呈交嗣皇帝御览。有高师傅亲自把关,新帝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只?象征性更动了几个?典故,就同意定?谳。

遗诏虽然已经出来了,但后面还有大量重要的流程要走。嗣皇帝入宫后折腾到现在?,基本已经是?精疲力尽,只?能先到偏殿小憩,等?待晚上?再?守夜哭灵;司礼监则忙着到宫中?库房调取孝服白幡,召宫人为大行皇帝清理身?体、更换衣冠,派礼官向紫禁城及京中?各处衙门报哀;而中?枢各位重臣稍稍休息片刻,又?被许阁老唤起,再?到耳房中?议论丧礼的仪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先帝奉安升遐之后,立刻就是?新帝登基大典,样样都是?紧要之至的典礼。但大行皇帝在?位已久,国家已经有五十年没有操持过大丧了,所以还得重新翻找会典,一项一项的调整仪式,相当之琐碎麻烦。不过,大位已定?,遗诏明发,朝中?政局重新恢复平稳,这点麻烦也就只?是?文字推敲上?的功夫,已经不必消耗什么心力了。重臣们心态一松,在?翻书勾画之余,甚至有心情谈笑几句了。

先前星火入宫,临危受命,一手扶持储君登基;众人团结一致,同进同退,也算有了一点共患难的情谊。高肃卿高学士在?心下?推敲再?三?,终于决定?在?这看似闲淡的会谈中插入一条劲爆的消息。

“下?官先前得知,嗣皇帝潜邸已经诞育了一位皇子,这个?月就要满百日了。因为小孩子难养,所以没有透露消息”他很庄重、很矜持地开口:“大行皇帝丧期,当然不宜操办宴席,但毕竟是?天家统绪后继有人的大喜事。我?想?,到时候还是?要上?个?贺表,讨皇家的一杯素酒喝一喝呢。”

这句话说得委婉而又?平和,但在?场的大佬们立刻反应了过来,纷纷起身?向潜邸处行礼,恭贺天家弄璋之喜大家都心知肚明,晓得高肃卿这是?在?不动声色地为嗣皇帝拉拢官员,稳固皇位移交时微妙的政局;过了百日的皇子基本已经能养大了,只?要皇子长成,那膝下?单薄的嗣皇帝从?此也算“后继有人”,可以保证父子之间权力稳定?的传承,而不至于统绪断绝,落得个?被人吃绝户的下?场。

好吧,当着大行皇帝的面讨论吃绝户确实有点不礼貌。但这又是所有大臣心照不宣的共识有继承人的皇帝和没有继承人的皇帝绝对是?两回事;如果没有可靠稳妥的皇权统绪,重臣们不会轻易在皇帝身上下注的。

所以说,这绝对是?嗣皇帝期盼已久的喜讯,足以左右整个朝堂的局势;而高肃卿将此全盘托出,用意亦不言自明。大家闻弦歌而知雅意,在?恭贺完后立刻与高学士攀谈,话里?话外言辞含蓄,都表达了自己愿意朝贺皇嗣,积极靠拢新君的意愿。

不过,在?这积极踊跃的吹捧之中?,却也有些异象。有资格发言表态的都是?入阁的显要,如张太岳之类侍奉笔墨的新角,只?能束手站立,恭敬旁听而已;至于穆国公世子……也不知怎么的,在?听到“诞育皇子”后,世子居然愣了一愣,而后回头看了张太岳一言,才起身?跟上?了话茬。

这一眼?若有似无,但神色却似乎古怪之至……张翰林站立原地,心中?不觉微微起了一点诧异。

·

到了当天晚上?,这种诧异的微妙感受就更为明显了。

将丧礼的仪式粗粗议论停当之后,各位大佬都各找借口回家休憩,要养足精神明日哭灵;只?有资历最浅的张太岳奉旨留守,忙前忙后的料理一大堆琐屑的事务,还要替内阁草拟文书查找文献,到了深夜都还要秉烛疾书,累得连水米都未曾沾牙。

皇帝丧仪事重,宫中?的太监忙成一团,也没人想?着看顾地位低微的张翰林。最后居然是?穆世子漏夜而来,说是?深受先帝大恩,念念不能为报,所以自愿夜夜为先帝守灵;又?从?府中?制备了极精致的茶水点心进奉御前,盼望嗣皇帝及长公主能“善自珍摄”、克制悲哀,努力加餐饭。嗣皇帝和长公主自然吃不了多少,所有剩下?的东西就被理所当然的带进了耳房,直接摆在?了张太岳面前。

趁着张太岳狼吞虎咽的吃点心、喝热茶,世子翻了翻他奋斗几个?时辰撰写的公文:

大篇大篇的礼法考证、《谥法通解》、升袱太庙的仪注详解、国朝定?鼎以来遗诏的流变历程、钦天监拟定?的历法文书……

世子:…………

为了避免自取其辱,世子只?能换一个?话题:

“遗诏什么时候明发呢?”

张太岳以手掩面,用力咽下?了一个?青团:

“许阁老的意思,天一亮就要明发。京城举哀,然后新君在?灵前即皇帝位。”

“天一亮就要发?那就是?明喔不,今天。”世子看了一眼?烛光下?的更漏,更正了自己的话:“不过,今天似乎是?甲子日吧?甲子日即皇帝位,真是?天时凑巧啊。”

的确是?天时凑巧,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昔日武王于甲子翦商平纣,创立基业;甲子日从?此也有了除旧布新、与天下?更始的意味。新君于甲子日正位,不能不说是?别样的运气,天生天成的良辰吉日。

不过,要是?赞颂新君即位的时间吉利,不也就等?于在?赞颂大行皇帝飞玄真君蹬腿蹬得恰到好处么?张太岳心下?迟疑片刻,到底不敢接这句话,只?能自己绕开:

“新朝新气象,嗣皇帝将大有作为;所谓天人感应,上?苍自然有所垂示……”

穆国公世子微微一笑,却望向了窗外。六月后天亮得越来越早了,如今还不到卯时,阴沉浓厚的夜色中?微光跳动,居然已经有了一点似有似无的霞光,再?过大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不错,是?有新气象。”世子道:“新的时代要来临了吧?其实也真想?看看它的模样……”

世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已经近乎自言自语;出神片刻之后,世子转过头来,看到了张太岳惊愕而茫然的脸,手上?的茶盏还来不及放下?。

“吃完了吗?”世子平静道:“吃完了就去睡一会吧,我?可以帮你看一看。还是?要好好睡,好好养足精神……天就要亮了嘛!”

第0151章 ? 番外(一)

◎离开(大章)◎

在尊敬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过早的离开了大安朝廷及百姓之后, 上上下下的日子就变得相当之波澜不惊了。

与先朝深沉诡秘的权谋手段不同,继位的隆庆皇帝并没有他父亲那样玩弄百官如驭牛马的高妙心术。外加先帝走得太快太急,实在来不及为储君谋划势力, 在面对甲寅变法后迥然不同的朝堂格局时,新皇帝很难适应这全新的权力架构, 几乎无法理解变法的逻辑, 办事也很不顺手。

登基之初, 皇帝雄心壮志, 或许也想过绍述祖上光辉灿烂的伟业, 可几次尝试不得其所,某种老朱家祖传的惰性与惫懒也就顺理成章地发作了不过还好, 隆庆帝是自亲爹的摔打中磨砺出来的厚道人,还没有养成某些巨婴皇帝那种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怪癖, 在确认了自己不想被俗事搅扰之后,他直接将朝政甩给了自己信任的好老师与好内阁,从此龟缩后宫,除必要流程之外, 基本不再过问具体事务了。

所以说,万事万物总是祸福相依。先帝固然刻薄寡恩、阴损自私、摧折子嗣,但摧折中长出来的皇帝,不也总比巨婴靠谱一点么?

在皇帝撒手不管之后,变法的速度就骤然提上来了。隆庆帝登基当年, 朝廷即以“先帝遗诏,追思和平”的名义,同意与西班牙人达成和约, 并逐步撤销了对南洋金融市场的管控, 宣称遵奉先帝的遗志, 要“誓死保卫整个东南亚及天竺的自由贸易”。

先帝有没有这样的遗志并不清楚,但至少南洋的资本家很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为了表示对自由主义先驱、市场经济领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由衷的感激,甚至有不少亲华的资本家千里赶赴广东,在布政使衙门特设的灵堂痛哭流涕、敬献花圈,沉痛悼念先帝还不完的恩情。

“圣主如天万物春”,直到亲自读到了真君的遗诏,资本家们才知道中西两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千万里之遥居然也有这样的圣君仁主在默默关怀着市场,关怀着贸易,至死都不忘维护资本与商贸的利益啊,多么伟大的君主!多么伟大的飞玄真君!为什么这样圣明的君主,自己居然是在他死后才能听闻?

沐浴圣主恩泽,却再不能亲身致谢,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想想东方君主的宽宏大度,想想西方国王的贪婪苛刻,南洋资本家的眼泪真是抑制不住,由心而生,哭得比在场的广东官员还要痛、还要深考虑到先帝平时御下的风格,考虑到官场人走茶凉的习惯,搞不好在泱泱华夏,千百万臣子之中,也就只有这些洋人(以及海刚峰),是真心哭泣,悲哀不胜了。

噫,不意海外有孤忠!

不过,无论如何,有这一场真诚的眼泪加持,先帝的身后事就可以非常体面了。至少国史馆可以大笔一挥,在碰瓷汉武皇帝以外,再蹭一蹭唐太宗李二陛下的热度。唐太宗死时外邦酋长痛哭流涕,以刀割面,自请殉葬;如今西洋人争先来给先帝磕头哭灵,这效果不也差相仿佛吗?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先帝有德,而且德行太大了,把泰西的蛮夷都感动了!

“中外仰德曰显”,在先帝奉安之后,礼部便以此而恭拟条陈。先帝庙号为世宗,遂称“世宗显皇帝”。

隆庆元年,外务处执行了在世宗皇帝朝被搁置数年之久的工程计划,为浙江、山东、广东等地的海港修筑了水泥路面与港口设施,填平了妨碍船只出入的暗洞与水道。该项目由新任工部侍郎潘印川负责,经费则来自于西班牙人的赔款。

西班牙的赔款是分期支付,由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担保。如果按世宗皇帝时皇宫与国库的分配比例,那外务处还要攒几年才能修大工程。但世宗皇帝御龙宾天,新皇帝并无修仙悟道之类过于奢靡的爱好;内阁及外务处几经努力,居然真从内库掏出了银子,大大加快了工程速度。

不仅如此,要是世宗皇帝秉持大权,加潘印川工部侍郎,权督修港口的任命多半也是很难通过的。先帝修道观、修宫殿、修陵墓,肆意享乐营建,样样靠的都是工部;因此,工部堂官必须是他最信任、最可靠、最实用的白手套。潘印川之类籍籍无名的小辈,就算用心逢迎,起码也得五六年才能蒙获世宗的信任,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步登天,抬脚就能到主持大工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