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祺深深叹一口?气,再?次拜了下去。

·

半个多时辰之后?,李时珍终于匆匆赶到了现场,满头满脸犹自是灰尘仆仆。他推开众人入内,伸手在皇帝的鼻端试了一试,随后?在手腕上搭了片刻,面色悚然而变。他回头望向匍匐在地的众人,慢慢摇了摇头。

刹那之间,阁中哭声大作,竟仿佛连宫殿都在震动?!

第149章 料理(下)

相较于前面几回试探性的哭泣, 这最后一次的嚎啕最为激烈,也最为真切;诸位重臣早?.?就做好了准备,先前虽尔趴伏在地烘托氛围, 却?暗自收声低头,悄悄地节省体力;甚至找太医要了红枣与参片,含在口中调养精神?。等到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一出, 立刻自投于地, 捶胸顿足,嘶声竭力的嚎啕了起?来!

这样全身投入、拼尽力气的哭法, 礼法谓之?“擗踊”, 正?是?大臣为国君哭灵的礼节,真正?是?悲哀不能自已, 要在痛苦中晕厥当场,随先帝一起?去了的阵仗。但如此阵仗毕竟不能持久,等到几位年老?的重臣哭得满脸涨红气喘吁吁, 人参效力已经?再难支持,当头的闫阁老?许阁老?见好就收,立刻扑过去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裕王, 哀声劝慰:

“皇上!皇上还是?要节哀顺变, 保全龙体才是?。天下这么多的大事,都要皇上一一裁夺!”

听?到这一句“皇上”,其余伏地哭灵的人浑身一抖, 忍不住抬起?头来, 看?着白发散乱的两个?老?头。说实话,中枢重臣共事多年, 彼此间未必没有龃龉;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从心里头服这两位老?前辈怪不得人家能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 你看?看?两位多会讨人喜欢!

“皇上”!“皇上”!多么动听?的称呼,多么恰当的逢迎!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让这两个?老?登抢在了前头呢?

裕王不,嗣皇帝哭得发晕,听?到“皇上”两个?字还不觉愣了一愣,仿佛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但呆滞片刻之?后,饱读经?论的嗣皇帝还是?反应了过来,立刻摆手:

“阁老?谬言,阁老?谬言!天下大位,祖宗基业,小子怎么担当得起?!再说,父先帝也未有遗命,更不能僭越;还是?另择贤能,承继大统……”

“正?是?要顾及祖宗的基业,才要请皇上早正?大位,以安人心。”闫阁老?坚持道:“再说,大行皇帝虽然病发突然,口不能言,但临终时派人召陛下入宫,传位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陛下若再谦让,奈江山社稷何?”

真是?顶尖的政治生物,最高?明的权术大师。仅此三?言两语,便轻松抹去了裕王承继皇位最大的隐忧,统绪传承间合法性的疑难。这一份高?明之?至的眼色,已经?足够新皇帝感怀于心,保他闫家接下来一代?的平安富贵了!

当然,闫阁老?的话术仍然是?有漏洞的。皇帝突发重病,不省人事,宫中的确给内阁送过消息,但所有的证据不过是?一张写?着“穆”字的御笺而?已,其余都任由大臣发挥。穆国公?世子将此理解为病后召集重臣入宫;闫阁老?则更进一步,干脆解读为大行皇帝传位的暗示;可谓是?花样翻新,各逞其能,充分体现了重臣们想?象丰富的大胆假设至于此大胆假设有没有依据嘛,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业已上仙的飞玄真君没有战斗续行的神?技,是?不太可能掀棺而?起?,再临人世怒讨逆臣了。至于最能体察先帝心意的司礼监掌印李再芳,此时则只能五体投地战栗悲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以往常惯例而?论,内廷总管司礼监掌印,禁中行走几十年的大太监,对宫中的影响力实在莫可比拟,绝对有资格在立储时争夺先帝遗命的解释权;设若布置妥当,那就连内阁都要落于下风。但还是?那句话,这天翻地覆的大事来得过快,李公?公?黄公?公?实在是?太惊惶、太诧异、太没有准备了;他们或许有力量、有影响,但在此仓促之?际,却?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的力量组织起?来。于是?以快打慢,扪背控喉,就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所以说,宫中那条消息真是?来得太关键,太紧要了。皇位传承的大事看?的就是?一个?快字,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赢得一切,;反之?,如果真君病重的情报晚来半个?时辰,那么外朝所有的大臣就要陷入绝对的被动之?中,不能不听?任太监的摆布。别的不说,司礼监只要查一查皇帝临终前是?被谁气病的,那上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虚妄了。内阁入宫后局势已定,一言即可左右大事,再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而?现在,穆国公?世子就恰到好处地说出了那句话:

“大行皇帝卧病之?时,都是?思善公?思善长公?主侍奉汤药。大行传位的心思,想?必长公?主应该清楚。”

听?到这一句提点?,同样跪在床边的思善长公主微微一颤,终于抬起?头来。她?挣扎着膝行至嗣皇帝面前,涕泣拜倒:

“皇上!”

在此时此刻,恰当的悲哀与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足以终结所有潜在的议论;于是?裕王随之?落泪,抓住了思善长公?主的手:

“妹妹!”

·

等两位贵人擦干了兄妹交心的眼泪,旁边的大臣们基本也缓过来了。先前是?闫阁老?许阁老?拔得头筹,现在就轮到李阁老表现。他在心中推敲片刻,叩头陈请:

“宫车晏驾,天崩地裂,正?是国家危难之时。还请嗣皇帝善自珍摄,早日定下大计。”

他顿了一顿,才慢慢道:

“大行皇帝走得突然,这遗诏……”

不错,遗诏。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御极近五十年,是?非功过姑且不论,却?真正?是?威权在己、口衔天宪,令天下畏怖震恐的顶级权谋高?手;尤其是?晚年连战连捷,武功煊赫,威福自用,更有直追前贤的声势。如果没有奢侈腐化、优游怠政、滥用权术、摧折忠臣、淤塞言路、自私阴狠、刻薄寡恩等等几十上百项小过错,那就是?与高?祖太宗相比,估计也是?相差不远的。

斯人虽没,余威震于殊俗。五十年太平天子的的影响无远弗届,作为他一生事迹的政治总结,这最后一份遗诏也有一言九鼎的功效。更不必说,以儒家“三?年无改父之?政”的义理,先帝遗诏中对子孙的期许,几乎可以当作新皇帝登基后的执政纲领。

这样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当然是?一切政治人物绝不能松口的蛋糕。若以史实而?论,历史上的许阁老?之?所以与同为清流的高?肃卿决裂,就是?因为真君弥留时独揽了起?草遗诏的大权,居然在深夜召亲弟子张太岳悄悄摸摸赶工诏书,颁布之?后内阁认也不是?不认更不是?;于是?脆弱的联盟顷刻崩毁,许高?张三?人反目成仇,党争整整搞了二十年有余。

一生偷感极重的飞玄真君居然被人栽了一份同样偷感极重的诏书,这怎么不算一种天作之?合呢?

当然,现在许阁老?是?没功夫搞这些阴谋手段了。大家当面锣对面鼓,各色表情一览无余,也不能私下里搞什么动作。在稍一迟疑之?后,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子实兄说得有理。”他称呼着李阁老?的字:“遗诏确实是?大事,一定要办妥当。不过,大行皇帝崩逝之?后,老?朽五内如焚,神?思不属,恨不能随侍先帝于泉下,实在没有推敲文字的精力。大行身后的诸多,只能重重托付诸位;老?臣衰朽无用,只愿在此处陪一陪大行皇帝……”

说到此处,闫阁老?再次擦拭红肿的老?眼,低头不语。

如此委婉,如此含蓄,如此情真意切,仿佛真是?犬马恋主之?情,全然出于至诚;大抵先帝泉下有知,也该感动;而?其言下之?意,同样昭然若揭显然,皇权更迭后朝局必然巨变,一向与裕王往来不多的闫党已经?要思危思变,从风口浪尖退步抽身而?去。

数年首辅,独掌大权(好吧,有世子拼命内卷,阁老?不掌权也不成),闫分宜也算是?富贵尊荣之?至,足可告慰平生;而?先前哭灵之?时抢先拥立的功劳,就算裕王上位,大概也不能平白抹杀。如此一来,前后的事体都已安置妥当,那思来想?去,当然要迅速开溜,将遗诏这烫人的山芋甩出去才算妥当。

殿阁中静了片刻,裕王终于开口:

“那就请阁老?先休息吧;阁老?是?前朝的老?臣,正?要为国珍重才是?。”他低声道:“至于遗诏的事情,就烦请许阁老?掌总,会同内阁……内阁及外事处商议,先拟一个?稿子来我看?。”

在此顷刻之?间,裕王已经?做好了谋划。闫阁老?退后内阁就不能再有大动作,让许少湖接替首辅,也算是?平稳过渡的良策。当然,以他本心而?言,肯定是?希望自己贴心贴肠的好老?师高?肃卿能立刻上任秉持朝政;但高?肃卿到现在也只有个?“内阁行走”的名分,并非正?式的内阁阁员,还得让许少湖过渡几年,才能顺利上位。

……至于所谓“外事处”嘛,则纯粹只是?酬功而?已。如今哭完了裕王脑子也清醒了,知道没有世子没有张太岳拼死拼活及时传信,今日的结局还很难预料。如今大局已定,当然要犒赏有功之?臣。考虑到张太岳那年轻得实在过分的年纪(三?十几岁!),在遗诏名单中单独排列实在过于惊人,所以干脆将外事处全部拉进起?草小组,正?好遮人耳目。

当然,这样一来,外事处的地位就未免大大加强,强得实在有些过头了……从高?祖皇帝设立大学士咨政开始,到宣宗末年三?杨当轴执政,内阁花了五十年才登堂入室,居中用事,定六部于一尊;而?如今,外务处这个?小小的临时机构才成立五年不到,居然也同样拥有了参预大事的权限!

一念及此,许阁老?百感交集,真是?莫辨滋味。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纵使如今心愿得偿,已然有了问鼎首辅的资格,但看?一眼跪伏在众人之?后,嫩得好似一把水葱的张太岳,许阁老?仍旧大觉惆怅。

不过,现在是?没有还价的余地了。许阁老?垂下头来:

“臣遵旨。”

·

遗诏需要仔细斟酌,所以一干人等退入寝殿外的小小耳房,将主殿让给天家兄妹。现在,先帝的子女要擦干悲痛欲绝的眼泪,开始商议如何保住这天下独一份的家业了这是?朱家自己的家事,外人当然不方便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