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句容:…………

……你这话还让人怎么接?

不过,寥寥几句问话之间,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终于将他的底细给抖出来?了。说实话,如果锦衣卫抄出的是一堆古玩珍宝稀奇玩物,甚至哪怕只?是十余万几十万或者上百万白银,可能真君也?就?欣然笑?纳了;但六百万两?白银实在是太大了,巨额的数字以量变引发了质变,反而激起了皇帝难以揣测的恐惧起码有六百万两?以上的白银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国内,而他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捞钱可能不是什么问题,京城里?其实多得是捞钱没够的废物,更?不用说还有闫氏父子之类的奇才;飞玄真君和光同尘,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忍耐;但这样一笔富可敌国的资金完全逃脱了中枢的掌握,那才成了天大的问题!

土地房产需要费力折变,古董字画只?能在小圈子里?流通;但金银不同,金银到了哪里?都能使?用,到了谁手?上都是天然的货币。六百万两?白银沉甸甸在手?,如果真是不计代价地砸下?去,在家里?养个上千死士恐怕都不是难事;到了那个时候……

真君当然爱钱,但更?爱的却是皇位。也?正因为如此?,昨夜他收到线报后并未狂喜,而是勃然发怒不可自制,千万种猜想徘徊于胸口,乃至于辗转不能入睡,竟因此?伤风致病,不能不扶病召见内阁。

虽然如此?,大半夜未睡的真君思路依旧清晰。他以手?捶床,厉声道:

“原来?规模如此?之大,朝廷居然都还不知道!内外大臣,真是当的好差!”

众人赶忙垂首谢罪,内心却各有嘀咕。说实话,走私集团一口气整出这个大活,诸位重臣确实颇为惊异。但思来?想去,这种私下?的贸易怎么会兴盛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几代皇帝忽视海防忽视贸易,一纸诏书一禁了之,上下?摆烂出来?的结果。只?不过真话难听,大家只?有沉默而已。

可皇帝当然不会做什么反思,所以一室静默之中,只?听到他阴阳怪气的低语:

“几个走私的官,地下?的现银就?有五六百万,朕每年却还要向人讨钱过日子!朝廷成了这个样子,朕还蒙在鼓里?!没有靠得住的人了,一个一个都是如此?……”

一干重臣默默低头,以鼻观心,是真被这老?登整得有些疲了。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缺失安全感后的歇斯底里?(当然这老?登对安全感的要求也?太高了),但这种养痈遗患的事情终究是飞玄真君亲手?姑息出来?的;事情的发作并非一朝一夕,平复当然也?并非一朝一夕;再?说了现在钱也?抄了人也?杀了,皇帝就?是不满到了极点,眼下?又能如何?呢?做人总还是要现实一点!

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不能叫大臣们把死人复活以后再?拷问一遍。所以大家以惊人的默契静静等待,等待着?皇帝发完这股邪火恢复镇定以往日的经验来?看,这大概也?是应对老?巨婴唯一的办法了;所谓处变不惊,庄敬不移,则圣上躁怒自去云云。

可惜,他们还是太低估了真君作妖的本事了。在阴测测放完话以后,皇帝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心腹太监捧上来?的热水,冷冰冰开口:

“这些银子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朕听说,如今只?有那泰西的什么‘西班牙’,国库殷富,有资格出得起这么多的白银。”

众人:……啊?

第128章 担忧

皇帝这一句话猝不?及防, 在场众人都颇为愕然,在静默片刻之后?,还是老实人李句容小心开口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真君冷声道:“能拿到这么多银子, 必然是有西班牙人在背后?扶持!”

李句容更茫然了。大安倒不?至于闭关?锁国僵死封闭如?满清,但作为螺丝壳里的天朝上国,对外藩的消息基本也兴致缺缺。李句容出身江南, 能分辨出泰西诸国中有个“西班牙”, 已经是文官中难得的博学了;你要让人家再?详细了解西班牙崛起?兴盛染指东南亚之种种底细,那确实是难为人子。

所以……所以他踌躇半晌, 还是小心开口了:

“兹事体大, 臣不?揣冒昧,敢问陛下何以知之?”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默了一默。

当?然, 皇帝的推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六百万两白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考虑到现在倭国的伏见银山还没有大规模开采,那普天之下, 只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拓出的殖民地,才能提供这种量级的白银储备。新大陆是真正的物产丰饶无所不?备,仅仅墨西哥波托西银矿一地, 金银的产量就?相当?于全世界总和的一半只有这种级别的矿产, 才能支撑起?西班牙人挥霍无度的开销,喂饱沿海这漫长而细密的走私链条;因此?,在确认了白银数量之后?, 这罪魁祸首就?不?可能有其他人。

这个推理?极为缜密, 极为精彩,堪称是飞玄真君详细阅览天书以后?融会贯通之集大成;但问题在于, 怎么才能把这个推理?向一无所知的李阁老解释清楚锦衣卫并不?兼管海外事务,宫中也没有其他获取情报的途径, 总不?能胡乱开口,泄漏了自己手上的天书吧?

皇帝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更让李阁老茫然了;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生怕自己是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忌讳。可来回看了一圈,前后?站着的闫分宜许少湖虽尔屏息凝神?,作惶恐不?胜之状,但却并没有惊骇差异的神?色,俨然是对皇帝的推断早有预期,并不?怀疑诶不?是,你们凭啥不?怀疑啊?!

难道这俩老登和皇帝之间有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默契吗?难道内阁也开始搞什么排挤与?封锁之类的职场霸凌了吗?这也太混帐了吧!

李句容惊骇不?已,一时间冷汗涔涔,狼狈不?胜;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居然是站在身后?的穆国公世子向前一步,出声替他解了围:

“臣与?戚元靖海刚峰等审问过俘虏的倭寇,确曾查得实据,西班牙人居心叵测,在沿海多有不?轨之举。”

这一句话算是给犹豫的真君下了个台阶。他恰到好处地哼了一声:

“彼国狼子野心,竟尔跋扈至此?!”

世子垂下了目光,没有再?附和什么。说?实话,在大航海时代雄踞道德高地而谴责什么“狼子野心”,那就?简直是拘泥不?化,隐约有种阿q的美了;在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的时候,能够以倾国之力远渡重洋的势力,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呢?

事实上,如?果真将倭寇的供词一一理?顺,那觊觎沿海的何止西班牙一家?葡萄牙英吉利荷兰法兰西,泰西藏龙卧虎,从殖民者老巢里卷出来的没有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如?果真要上纲上线,那这事情是追究不?完的说?白了,如?今大争之世纲纪堕地,讲究的就?是寇可往我?亦可大炮往海岸线一摆就?能征服一个国家;在这种大争之世,你搞道德批判是肯定没有什么用处的,除非能把军舰开到对方家里,好好批判泰西人的十八代祖宗。

显然,皇帝也并不?指望着几句嘴炮能起?什么效用,种种的铺排伏笔,只不?过是为了最紧要的一句话而已。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态,居高临下地表示了不?满:

“西班牙人图谋沿海如?此?之久,礼部居然一无所知!人臣辜恩溺职,竟至于此?。朕把料理?外藩防备边务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他们却弄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礼部再?这么敷衍下去,恐怕到了西班牙人炮轰天津港的时候,朝廷才能如?梦初醒!”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雷霆万钧当?头而来,真是绝无喘息辩驳的余地;所有人赶紧伏地谢罪,惶恐莫能承受。而真君毫不?停歇,靠在软枕上继续开火:

“这样的暮气沉沉,玩忽职守,能指望他们办成什么大事?国事蜩螗至此?,内阁受朕托付之重,正该把担子给挑起?来!”

大家都趴在地上老实装死;但听到“把担子挑起?来”后?,闫阁老心头却不?觉一跳,本能地嗅到了某种香甜甘美的味道。

“老臣昏惫。”他小心道:“圣上的意思是……”

“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大臣,把对泰西的事务先管起来。”皇帝生硬道:“海上的事情不?能让礼部再?敷衍了!先前是倭人犯境,如?今是西班牙人作祟,后?面?又?会是什么外夷来闹事?将来若有大事,总该有个衙门?统一管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时辰还算宽裕,先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将来再?办事也不?迟。”

果然是权力的味道!

朝廷有司各有其职守,因循守旧不?可动摇;自高祖定《大诰》以后?,外交朝贡的事务就?统由礼部负责,即使内阁权势青云直上,轻易也不能动摇究其根底,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秘书职位而已,在正式的品阶及法定权限上,根本无法正面压制声势赫赫之礼部大宗伯;即使强势如?当?今闫阁老,对礼部也只能旁敲侧击,以阴湿诡诈的手段勉强达成目的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这几句呵斥看似凌厉,但句句都敲在了阁臣们的心里有了金口玉言公开作保,内阁就?有了合法介入外交事务的权限;一旦有了这合法的权限,那以闫分宜许少湖等老辣凌厉的权谋手腕,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礼部架到天上两脚离地,成为京城内又?一个乖乖的吉祥物。名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影响力,泼天的影响力平白到手,谁能不?喜欢?

所以,皇帝的呵斥真正是充满了对近臣的偏私,无异于是对内阁政治站位的巨大奖赏。重臣们外表战栗而内心喜悦,只能老老实实载行一礼,表达莫大的感激。

皇帝哼了一声,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发泄情绪之后?难以掩饰的疲惫。对于躺平摆烂敷衍了事的老登来说?,愿意费力切割权力调整机构,已经是他励精图治的极限了,其余已经再?不?用费力;接下来种种的琐屑繁杂事务,自然是该交给贴心的白手套,而不?必劳动至尊至贵的天子了。

他闭目休息片刻,随意挥了挥手,下令逐客:

“就?这样吧,下去拟旨来看,把事情办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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