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虽然刑场三五天内剐了(或者不如说剁了)五六十个倭寇,围观的?苦主痛哭悲泣之余,亦仍旧不能满足, 甚至大起胆子?向刽子?手索要倭寇尸体挫骨扬灰之后的?灰烬,拿回加后让道士张设法坛,镇压在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肖像之下, 延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在阴曹地府再将倭寇的?死鬼扒一回皮。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太合礼数,毕竟案子?归刑部负责,剐了之后也没有?随意散发的?道理。但如今金陵的?高官潜身缩首恨不能变成透明人, 当然不愿意管这样的?闲事, 于是陈情的?文书甩来甩去?,居然甩到了穆国公世子?头上?;而世子?毫不拖延, 居然当天就批准了这颇为逾越的?请求,而且理由相当之正当他说他敬谒了孝陵, 在高皇帝陵墓前掷了三次卦,三次都是上?上?大吉;说明高皇帝龙心?大悦,在天之灵也赞许这样的?办法。高皇帝喜闻乐见,你不答应,你算老几?
当然,也没人能把高皇帝的?魂魄从九天上?摇下来问?问?情况,所以金陵的?高层虽然对此越俎代庖的?举止颇有?腹诽,亦不能多说什么。等到两天以后,那就连最后一点腹诽也被遗忘了东瀛幕府家老水户氏在闭门数日之后,终于将自己熟知的?所有?汉奸名单及其依据全部默写出来,直接给江南官场来了个大的?。
一如所有?的?预期,水户氏日暮途穷而倒行逆施,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之后,干脆歇斯底里?肆意发泄,将该写的?不该写的?要命的?不要命的?统统抖了个底掉,大有?破罐子?破摔的?疯癫感一面是死到临头拖人下水的?绝望疯批;另一面则是垂死挣扎的?悲哀心?境:在水户氏想来,这种级别的?揭发信呈交上?去?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发展,都必定会大大的?搅乱中原的?朝局;中国已安,四夷自定,反过来说,如果?中原政局动荡不安的?话,倭国或许能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吧?
当然,无论计成与否,这都是东瀛最后的?波纹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暗线与盟友被出卖一空,根基毁损地动山摇,无异于是在大动脉上?自砍了一刀。不过,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名单一经?写成,立刻就被送到了船上?。自从水户氏破防发癫在刑场自曝猛料之后,悚然震惊的?世子?迅速做了布置,连夜带着关键人物?搬回停泊于港口的?木船,让戚元靖调来水手将船只?团团围定,除了海刚峰等寥寥几位再不见外人;多日禁足不出,没有?下船半步,就连每日的?食物?饮水,都由一男一女两位随从轮番送入,绝不许其余染指;防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墙,被水户氏震撼后干脆来一波同归于尽,那才是得不偿失之至。
虽然防备如此严密,心?中亦早有?成算,但等真正收到水户氏开列的?名单,穆祺亦矫舌难下,大为震撼:只?能说倭人确实是自古以来的?赌棍,在确认了实力?悬殊不得不垂死挣扎之后,吐出来的?料真是既猛且足,丝毫不给自己留退路仅以此名单前几列开出的?人名来看?,要不是穆祺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人捞回来看?管,恐怕他早就被天诛一万次了!
倭寇最后的?波纹,居然猛烈至此么?
设若名单属实,那就绝不是区区金陵可以消化的?事体;仅仅前几页招供的?罪状,已经?足够搭上?近二十年来南直隶及浙江福建一带四品以上?大半的?官僚,无论致仕与否,均难幸免;至于涉及其中的?宗室、富户、豪强,则是车载斗量,靡可胜记,几乎能重写几个省全部的?秩序。
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名单是真货吗?”
前来送来的?刘礼翻动名单,悚然变容,好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
“还需要查证。”穆祺无奈回话:“但大概率是真的?,此人居心?叵测,肯定是要用名单来引爆一波猜疑。既然如此,名单的?内容就绝对不能出问题。否则他的信用受到怀疑,挑拨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政治搞到了最后,基本都是明牌。己方与敌方智力谋算其实相差无几,都能在交锋中轻易看?出对方的?用心?,只?不过时势所迫,彼此无可奈何而已。江户海战前后,东瀛方面一直明白穆氏种种安排的?险恶用心?,只?不过火箭压在头顶,喜不喜欢都只?能服从;同样的?,如今的穆祺也一眼看穿了水户氏的?恶毒筹谋,但只要他还想清理汉奸拱卫战果?,就不能不吞下这颗甘美的?香饵,并无可奈何的?付出代价
“以《大诰》的?制度,私通倭寇者只?有?大辟一条路。就算论亲论贵,至多也只?能宽缓到赐毒酒、白绫。”穆祺叹息道:“但别的?不论,要是这份名单上的人全部都明正典刑,那杀的?人恐怕……”
名单上?不过是罪魁祸首,祸首之后还有?瓜葛、有?牵连、有?同党,一个一个排头砍过去?,那才真是人头滚滚,不可胜计;仅以人数计算,恐怕能与高皇帝末年之“三大案”媲美,也算子?孙效法前代的?一段佳话个屁啊!
“真要杀这么多?”刘礼几近不可思议:“杀得了吗?”
穆祺踌躇了片刻:“……难说。”
“不许在我面前玩梗!”刘礼怒道:“为什么难说?”
“我没有?玩梗,就是难说。”穆祺道:“在正常情况下,皇帝是不可能杀这么多人的?又是高官又是宗室,又是豪强又是宗族,这哪里?砍的?是通倭罪犯,这砍的?就是统治阶级的?本身。但这只?是正常情况,而现在,现在”
现在这个赛季,飞玄真君实在是强得有?点犯规了。
还是那句话,东征倭寇大获成功,所收获的?并不是一点虚无缥缈的?威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慑真君以雄辩的?事实向全天下证明,他已经?掌握了一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私军,而且这一支私军强盛之至,足以讨平海波开辟疆土,当然也就足以打破朝廷百余年的?平衡,制造无可言喻的?恐怖。
正常的?皇帝一般不能更动统治阶级的?基础,就仿佛人不能拎着头发将自己给提起来,但如果?有?足够的?外力?介入呢?
皇权本来就是政治体系的?bug,而以历史经?验来看?,这种贸然介入的?外力?则往往会火上?浇油,制造出更加逆天的?bug就譬如孝武皇帝晚年发癫,杀了公主杀太子?,杀了卫家杀李家,杀了三公杀九卿,拿起把西?瓜刀从头砍到尾,杀得满朝公卿人头滚滚骈死于道,不比区区一份通倭名单刺激得多?但就算这种毫无顾忌的?杀法,满朝文武又能奈武皇帝何呢?
皇帝当然是真龙天子?,但真龙天子?也有?一道门槛,只?有?跃过了这一道门槛,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至为幸运或者至为不幸的?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飞玄真君却似乎恰恰越过了这个门槛从此之后,能够约束皇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这是真正的?乾纲独断,百无禁忌的?境界。
“但飞玄……老登会大开杀戒么?”刘礼道:“《大诰》当然载有?明文,但到了这个地步,《大诰》也约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以利弊而论,恐怕不会动手。老登未必是这样道德高尚、一心?为国的?人物?吧?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
不错,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武皇帝横压一世,固然所向无敌;但月满则亏,日中则仄,无论皇帝的?威严如何强盛凌厉,都只?能让人惶恐畏惧口不敢言,却不能消弭内心?的?怨毒与激愤。杀人越多怨气越重,怨气越重反弹越强,好容易熬到武皇帝两腿一蹬龙驭宾天,民间立刻就有?了汉运将终应该禅让给真命天子?的?传闻,磨刀霍霍直向刘氏,当真是丝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拼命裱糊,这怨毒之气也终于酿成了大患王莽赖以上?位的?儒学和谶纬,哪一样不是武皇帝曾经?的?杰作??
这就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强如武皇帝一流,也到底逃不过这个轮回。
所以,如果?以史为鉴,那道理其实很显豁。飞玄真君当然可以痛下杀手,略无顾忌;但百年飞升之后,那也别怪人家搞反攻倒算;归根到底,皇帝操起刀子?四处乱砍,本来就是在损伤统治阶级的?根基,根基不稳,地动山摇,总会有?预料不到的?结果?。至于所谓“通倭”朝堂内斗上?头,还会管什么通倭?
穆祺只?能叹了第二口气:
“你说得很对。”
刘礼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有?些失望:“所以仍然是大事化小了。”
“那也难说。”
刘礼正欲再次发怒,却不由又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你觉得老登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精明而又老辣,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更能明白。”穆祺道:“所以他一定知道,如果?要为长久计,为皇位的?万世一系考虑,最好还是息事宁人。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所以不还是大事化小!”
“但问?题只?有?一个。”穆祺道:“你觉得飞玄真君是那种深谋远虑,眼光长远,会为了后世考虑的?人么?”
“那又怎么”
刘礼一语未毕,忽的?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疑问?,他木讷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领悟的?神色:
“你是说……”
“我是说,以飞玄真君的?聪明,必然明白大开杀戒的?后患。”穆祺轻轻道:“但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难道就一定要克制欲望,老老实实按照道理来做吗?真要能克己复礼,老登何至于闹到家家皆净的?地步?”
没错,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眼光毒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其自私自利阴损刻毒,同样也是当世数一数二。他要是能克制欲望考虑长远,那从一开始就不会搞什么玄修炼丹的?烂糟事反过来讲,既然玄修炼丹搅到天下大乱都浑然无所谓,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几百上?千颗人头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或曰人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对于真君这种朝闻道主义者,首要追求的?就是今生享受,念头通达;至于什么后代长远之计,那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只?要激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熊熊炙热的?欲·望,那老登可能根本懒得顾及什么后遗症,直截了当就会动手杀人反正脑袋割了长不出来,就算老登死后还有?余孽意图翻案,终究也是无可如何了。
……再说了,只?要生产力?的?发展够快,说不定大安朝廷根本拖不到后遗症爆发的?时候;只?要变革来得足够快,那后遗症就不成其为后遗症,这同样也是后人智慧的?一部分?。
至于如何激发老登的?欲·望,那就得见一步看?一步了。当然,穆祺心?下隐约有?些猜测,只?不过尚需印证而已。
“我会上?书内阁,请求以通倭的?罪名审查名单中的?钦犯。”他若有?所思:“至于现在……还是先把条约签了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