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国不是已经?俯允,天皇为敝国宗教之领袖……”

“那是‘本土诸神’的领袖。”贵人纠正了他,顺便讲解了《黑船协定》的精神:“东瀛所谓的‘天皇’,有统领本土八百万神明的资格,这是我们承认的。但佛学无论显宗也罢,密宗也罢,总不能视为东瀛本土的神明吧?”

佛学东传,一路传一路都在本土化?。但再怎么本土化?,你总不能将释尊霸占为东瀛的私有物?吧?真当自己是高丽人了?

既然不是本土神明,那就不在“天皇”统御之下。既然不在天皇统御之下,那单独准备一份礼物?其实也没什么问……不,问题很大!

水户氏心中一跳,勉强开口:

“可?是,东瀛的佛学界,并没有一个?‘领袖’,可?以与天皇相提并论。”

“那就选一个?领袖出来,交给中原朝廷批准即可?。”贵人淡淡道:“酒井禅师曾经?告诉我,历代天皇都是神道教中天照大神的孙子,所以以‘天’为号;这是东瀛宗教的习俗,中原也无异干涉。但宗教之间总是平等的,既然神道教可?以有‘天皇’,那佛教当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皇法皇?活佛?法王?称呼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宗教领袖之间都是平起平坐,共同接受朝廷的册封,不可?有了高低贵贱的差异……”

果然如此!就是如此!处心积虑的一步暗棋,居然安在这里!

水户氏心中狂跳,只?觉不可?思议:无论天皇如何落魄潦倒,但千余年传统连绵不断,依旧是神道教至高的首领,东瀛的精神领袖,难以逾越的尊位;但被《协定》这么一搅,那天皇便自动?退守为区区神道教的世袭神官,而佛教后来居上,必定会大大侵吞天皇的地位。

不,不止是一个?佛教而已。如果“各个?宗教平等”,那神道教有自己的“天皇”,佛教有自己的“法王”,其余各教派呢?长此以往,小小东瀛三岛上,恐怕不知几人创教,几人称皇!

上洛夺权不容易,传播宗教影响愚民却不算为难;即使有幕府蓄意打压,如今东瀛列岛的宗教事业依旧兴旺发达;神棍教主往来联络,少说?也得有数十?上百的教派。如果中原朝廷当真践行诺言,“平等以待”,那数十?个?教派就是数十?个?“天皇”,数十?个?天皇居于?此小小海岛之上,那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中土五代十?国,“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皇权神圣扫地无余,混乱不可?胜计。但纵使草头天子,好歹也得兵强马壮,才能僭称尊位;但要?是《黑船协定》真能实施下去,那搞不好某个?野鸡教主往中原使者手上塞上几百两银子,就能混得天皇尊位……

那种事不要?啊!几百两就能买天皇尊位什么的……!就算非要?买卖,至少……至少也得一千两起步吧!

水户氏的内心相当之崩溃当然,他并不是对天皇有什么了不得的敬意,纯粹只?是防微杜渐,担忧这样匪夷所思的举止,侵吞神圣性的举止,会引发起不可?预知的后患……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贵人已经?出声了。

“我对东瀛的宗派倒是不甚了解。”贵人若有所思:“但以这几日?的接触看,倒是对酒井禅师的印象颇为深刻……是了,不知酒井禅师有没有这个?兴趣,做佛门的领袖呢?如果法师也想?要?个?什么‘皇’的称号,朝廷不是不可?以同意。”

病恹恹的酒井氏微微一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家老水户氏蓦然转头,向他投来了凶狠凌厉的目光!

四面的氛围骤然紧张,贵人却仿佛不见?,左右环视一圈,径直踏入了天守阁大门。

此时?,阁上钟磬铿锵,响彻四野。辛苦筹备数日?的祭祀,终于?要?开始了。

·

虽然是仓促举行的小型典礼,但该有的规制都要?遵守。登阁致礼之前,贵人要?先在僻静处更换衣物?,焚香净手,上下一新?;再由?一男一女?两人随行护卫,各持拂尘遮护。东瀛的建筑狭小昏暗,楼梯只?能容下数人,前后的随从都不能近身,让出了老大一片的空档。而手持拂尘的男子向外观望片刻,终于?小声开口:

“你真要?大封天皇?”

“当然。”贵人穆七顺口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老登满意,同时?抹消神圣性……”

中原的皇帝是绝不能忍耐第二个?皇帝的;如果真有统领东瀛的所谓“天皇”,那必定是大安除之而后快的贼寇。但反过来讲,如果东瀛能整出几十?个?上百个?“天皇”,飞玄真君肯定也懒得搭理这种闹剧一个?天皇是忤逆,是狂悖;但如果上百个?天皇横冲直撞嘛……那叫cosplay。

“我还以为你会强行更改天皇的名号呢。”

“如果有了蒸汽轮船,那我一定这么干。”穆七道:“但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往来东瀛一趟,少说?也得二十?日?的功夫,山高皇帝远,就算一时?逼他们让步改了名号,也拦不住私下里我行我素。还不如把这个?名号让出来,榨取最后的价值……”

说?到此处,他也摇了摇头;如今的东瀛佛风炽盛,僧侣们甚至占据田地拥有私兵,时?时?刻刻都在觊觎着更大的权威。只?要?将香饵抛出去,他们必定会奋力撕咬,试图劫夺原本独属于?神道教的神圣性所谓天皇“万世一系”、“独一无二”的神话,又经?得起几轮撕咬?

“再说?,这也算是尊重市场无形的大手。”穆七又道:“‘天皇’尊位被神道教一家垄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还是得做一做供给侧改革,充分的市场化?……”

“市场化??”旁听的女?子愕然了:“等等,你是要?”

“我打算让闫小阁老来主管天皇册封,你们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册封都是美缺,礼部册封使往来高丽一次,收受的贿赂少说?五六千两白银,老山参等更不计其数;但高丽国王王后世子毕竟是有数的,十?几年也未必轮得到一回,挣外快也很麻烦但东瀛可?就不同了,在此勃勃生机的一片热土中,竟尔有几十?位天皇排着队等上国发文件办仪式,车马费茶水费使者往来的辛苦费,这又得是多么肥的一块肥肉?这样的肥肉落到闫东楼手里,能榨出的利润又有多少?

以闫小阁老的手腕,不从骨髓里榨出两斤油,都算你们岛国吃得素!

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中,穆七微微而笑,仰头望向了天守阁的顶端:

“……祭祀要?开始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给朱重八磕两个?啊?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先回去吧,到了金陵我再叫你们。”

·

黄尚纲快步走入清凉殿的正门,将一叠奏折小心放在了紫檀木桌高高堆成的书山之上。他扫了一眼四面被掀翻后吹落满地的奏疏,惶恐低下了头。

四个?多月了,自从穆国公世子在山东以军法擅杀文人的消息传入朝廷,倒穆派团结一致,已经?与皇帝纠缠了四月有余。这一百多天里,任凭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用尽手段息事宁人,留中不发含糊其辞试图平息事端,倒穆派都是不依不饶,以绝大的毅力强行坚持下去,一直追究到了现?在而事态发展至此,双方更是近乎于?你死我活,完全摊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在皇帝面前强行摊牌,逼迫着至尊处置勋贵,种种举止蛮横强硬,无异于?凌逼皇权。但事实证明,在践踏了文官的底线之后,即使尊贵如皇权,也是无力挽回局势的除非学他的金孙摆宗,彻底躺平拒绝与文官做任何沟通;否则但凡还有一点维持秩序的意愿,老登都非得出面解决此事不可?!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到底没有堕落到摆宗的境界,所以任凭风吹雨打心中邪火横生,他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下来,试图维系权力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真君绝不愿意牺牲勋贵中的心腹。但偏偏现?在狂风骤雨突如其来,却似乎已经?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样不得已的痛苦郁闷,当然会成百倍的发泄出去。所以贴身的太监与宫人动?辄得咎,恐惧莫可?名状。而如今形势愈发危急,即使黄尚纲这样的亲信,呈递奏疏时?都是心惊胆战,不能自已;尤其是今日?送的这一份奏折事关紧要?,更可?能会激发难以名状的怒气。

……可?说?来奇怪,飞玄真君盘坐在满地奏折中,居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怒气: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回圣上的话。”黄尚纲惶恐低头:“是六部合议的折子,列举了世子种种的过错,拟定了严惩的罪名……”

在长久的拖延后,朝廷终于?走完了定罪所有的程序。而由?六部共同列举罪名呈报皇帝,这无异于?是最强硬的施压六部的意见?就是朝廷百官的意见?;如果皇帝竟尔悍然否决了百官的意见?,那这国家体制也就别想?运转下去了!

以体制的运转来要?挟皇帝,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以皇帝平日?的性子,搞不好就会勃然大怒,顺手将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扔过来,将局面搅得天翻地覆为止。但出于?意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甚至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开口:

“……知道了。既然他们都替朕定罪了,朕就不看了。你把折子送到金陵去,让穆国公世子自己看着办。”

黄尚纲:?

……不是,依先前的折子,穆国公世子不是应该在山东一带闭门思过么?怎么折子又要?送到金陵呢?

黄公公不敢多问,只?好恭敬答应,小心收好折子。而飞玄真君思索片刻,又曼声开口,语气颇为轻松:

“此外,你找几个?聪明点的小太监,到礼部去查一查列祖列宗的档案,再叫太庙做好预备。”

“遵旨。”黄公公躬身道:“请皇爷的示下,奴婢该去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