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午被人收了渔翁之利,在森林里灰头土脸跑了一整天,接近午夜才找到安全的山洞,很幸运。

“为了变强。”同样少年的古昀清理着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污触目惊心显然已经发炎,可他依旧面无表情,接过时奕递来的草药敷上、撕衣服包扎。

“我又不像你,要继承家业。”时奕嘴里随意地叼了根草,看上去自在,眼睛里却很落寞。

“你不复仇了?”闻言古昀看着他,“连我都打不过,你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有什么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时奕沉默了,劈里啪啦的柴火映进漆黑的眼睛,良久,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我不想杀人。”

“我父母都是医生,他们看见了会怪我的。”

古昀不自然地抿起嘴,“不想有什么用。不杀了他们,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数得过来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叔叔阿姨要怪你的话,早就怪了。”

“也是。”时奕抹掉脸上的血迹,直勾勾盯着月亮,“他们肯定在天上骂我。”

时奕永远无法忘记集训营的最后一轮测试,哪怕是在梦里,都真实得可怕。

最后的时刻,他们失去了所有力气,扭打成一团。

当他如野兽般嘶吼着、流着泪把刀子一寸一寸扎进古昀的心脏,血液崩溅到空洞、疯狂的眼睛里,喷涌上颤抖如筛糠的双手,时奕大张着嘴,却好像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他堪堪跪在古昀的“尸体”上,歇斯底里地失声,发出悲痛、残破不堪的嘶哑音节,眼前被鲜红浸染,满世界都是血色,大片乌鸦哀叫着从枯树惊起,他脑子里只有杀戮至亲的罪恶,一辈子无法洗脱。

一旁的小孩吹起轻佻的口哨,“奕哥也晋级了,名额又少了一个。”

可时奕恍若未闻。血雨腥风中,他低垂着头张着嘴,任由沾满血污的发丝遮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

身下的“尸体”轰然碎成齑粉,化作深蓝的能量信号,点亮手镯的通过标志。

隔着发丝,时奕漆黑无神的眼睛直得瘆人,像丢了魂厉鬼,嘲弄一笑。

假的?确实是假的,能量手镯编制的一串数据而已。可他杀了大哥的感受却如此真实。

那肌肉抵抗切割的阻力,皮开肉绽顺着刀柄传来的温热……重要的是,当他不知道能量手镯的测试时,他依然选择杀害了“古昀”。

对古家来说,这是对继承人及死侍的情感测试,让他们漠视生命漠视感情,进而变得没有弱点。可对时奕来说,这是惨痛的、赤裸裸的人性测试。

从那以后,时奕变得不一样了。他好像一下子成长了、沉默了,也像古家所期盼的那样,在师父严苛的教导下,变得强大而无懈可击。

他遵循着父母的意志,或是说自己的意志,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帝国医科大学,走上了跟父母相同的道路。但他绝不想启动Alpha试剂的实验。父母为此命丧黄泉,他恨透了利益下的不择手段,自然决定将其封存。

梦境中的时奕好似一个旁观者,看着当时半麻木不麻木、半清醒不清醒的自己,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他遇到了周云卓,当时追他的校花;在俱乐部认识了傅南江,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却讲义气的变态;遇到了沉心研究、刻板的叶教授,遇到了他一开始觉得幼稚不现实的一帮同学……时奕这才意识到,做一个普通而单纯的人是多么幸福。

暗地里的羡慕让他麻木的心再度蠢蠢欲动了。

什么名啊利啊,他觉得自己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他要对得起希波克拉底誓言中对生命的尊重,对得起帝国的栽培,他要好好活。

二十啷当岁,年轻的他怀着满腔热血,加入了斯莫帝国青隐军团那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猝不及防,睡梦中的时奕像被梦魇住了,皱着眉企图抵抗血淋淋的曾经。

“339为帝国牺牲,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许去,这是命令!听到没有!”

对军人来说命令高于一切,可时奕强压暴怒摔门而出,恍若未闻。

赤霞映照下,微风轻柔而温和。

野花被失魂落魄的人一脚踩坏,硝烟弥散,挺拔身影仿佛行尸走肉,膝盖都不会弯曲,踉跄着前行。

沉重的军靴蒙尘,一步步爬上濒临倒坍的危楼,踩着沙砾停下脚步。

死寂中,深棕的发丝被吹凌乱,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倒映出倚躺在破烂承重墙上、安详闭目的人。

时奕缓缓弯下腰。刀光映着略微颤抖的手,利落剜出那人胸膛里没有温度的子弹,像剜出自己的心。

鲜红霎时喷染上他的白褂,无比刺眼。

废墟危楼上,那失魂落魄的人衣衫褴褛,血迹斑驳,半跪着,摘下手套轻轻抚上已经冰冷的“他”的脸,神色呆滞、黯淡无光。

“时奕,别钻牛角尖,你救不了所有人!”

所有人都企图让他振作起来,可那背影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直挺挺的,无比落寞,安静得很诡异,像什么都听不见,双手颤抖着,握着那把滴血的手术刀。

“师父,为什么?”

睡梦中,时奕猛然一顿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双眸紧闭像被梦魇住。曾经的挣扎与绝望明明被放下了,为何再度提起,让人无法承受。

339曾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后的战友。“他”连名字都无法留在世上,骨灰都只能撒进地图不显示的公海里。

“姜淇必须死。” 时奕从没那么冷静过,冷静得无情。

“你疯了时奕?!为了339?他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殉职了!”长官看着他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姜淇他也回不来,清醒点!你是个医生!”

“医生?”时奕嗤笑一声,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作为医生的我救过将军的命,而他为了利益勾结姜家,亲手把战功赫赫、平定动乱的战士送进贼窝,任人折辱!”

“他这种人的生命,配得上让医生敬佑?九哥的命谁来敬佑?!”画面里的时奕在怒吼,“我就该让他死在战场上!”

时奕不想继续做噩梦,悲恸早已被他深深掩埋,可那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太过于真实。

“我看你是犯疯病了!随便杀人要革职进监狱,人生毁了!”

“撤职放我走。”

“钻什么牛角尖?晋升军衔、名利双收,多少人在这拼命一辈子都求不来!”

时奕直直盯着他,突然笑了,“长官。你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