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男人蓦地将头抬起,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含着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朝着他缓步走来的贝芳,凌厉刺骨,像是要当场杀了她一般。
“倪汴该死。”裴彦苏把香囊小心收回了怀里,指节按住北北的猫头,语气淡淡,“你也该死。”
“我只说三句话,三句话后,任凭王子处置。”贝芳开门见山。
裴彦苏面色沉郁。
“第一句,我是大阏氏帕洛姆派来到王子身边探听消息的,”贝芳不疾不徐,“所有人都知道大王子狐维生来痴傻,但其实都是装的,他和他的母亲帕洛姆一样心机深重。”
身为单于的正妻和长子竟然如此“忍辱负重”,原因倒也不难猜,是当初硕伊和车稚粥母子太过受宠。
帕洛姆是左贤王呼图尔的亲妹妹,和呼图尔一样聪慧机敏。彼时,呼图尔身为乌耆衍最为信赖的创业伙伴,获得的宠信早已过甚,若是帕洛姆生下的长子也处处锋芒毕露,左贤王一系难免不会盛极必衰。
为长久之计,帕洛姆不仅自己扮演好不争不抢、贤妻良母一般的大阏氏,还与早慧的长子狐维密谋,用“痴傻”和“贤惠”把乌耆衍后宅的光芒尽数让给了硕伊与车稚粥母子。
贝芳和亲姐姐沙丽思从小孤苦无依,几岁时被帕洛姆收养,姐妹两人名义上是大阏氏的“义女”、大王子的“义妹”,实际上,却是帕洛姆和狐维母子为了掩人耳目而专门弄的“童养媳”。
因着从前曾漂泊无依,贝芳早早懂事,来到帕洛姆和狐维身边后不久她便看出了狐维其实一直在装傻,但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多年来未同第二个人提起过,就连姐姐沙丽思都不知情。
贝芳十岁那年,比她大四岁的姐姐被狐维“迎娶”过门做了痴傻王子的王妃,帕洛姆为了让贝芳也早早晓事,不仅在狐维洞.房时全程从旁协助,还让心腹逼着贝芳于同一室中观看,半点不能离开。
那样龌龊至极难堪至极的事情,她从十岁看到十五岁。车稚粥因为借腹生子一事彻底失了乌耆衍的宠信,狐维的魔爪却即将伸向她
转机在赫弥舒出现时,她主动向帕洛姆请缨,要到王子身边与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
但是很可惜,她什么也没有争出来,就连萨黛丽之死也是自作自受,与她毫不相干。而帕洛姆大约是耐心耗尽,恼火她如此“不中用”,这才在她即将返回上京的前夜,派杀手刺杀她,好利用她的横死再做文章。
听完关于长兄狐维的秘辛,裴彦苏面色未动,只沉沉道: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当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萨黛丽和隋嬷嬷的死状吓唬公主,害公主忧思昏迷,”萨黛丽迅速从回忆中提起心神,诚实地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后来我将功补过将神医秦娘子找来”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彦苏不耐烦地揉了揉北北的猫头,力气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怀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现在,也是因为你给公主找来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样,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态势,“我来是要向王子你投诚的,希望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与你们共同对付大阏氏。投诚的规矩需要投名状,我也带来了。”
说完,从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颐藏了许久的信,放在了裴彦苏面前的大案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41.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42.
佛家世尊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金像,本就是这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一行所携中最为贵重稀有之物。
其实最早的时候,禅仁居本也是个佛寺,甚至其历史还要长于大周之国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开始陷于混战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轮番占据。禅仁居也先后数次毁于战火,寺内僧众也几乎逃窜殆尽,便渐渐荒废,而至今日。
这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简单将禅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宝川寺僧侣带来了等身金像,禅仁居内便专门辟出了最大的一处佛堂,以示尊重。
谧步走入那佛堂,只见几位沙弥盘腿端坐于墙边蒲团上,阖眼诵经。一眼望去,其中并无静泓的身影。佛龛上宝相庄严,前方供有鲜花果盘,香火缭绕,余烟袅袅,与昨日所观之残暴非人的刑罚,堪堪两个世界。
佛龛前只有一个蒲团,裴溯被请先行下拜。跪立叩首,双手合十,裴溯阖眼默念数句,又缓缓起身,接了由萧月音递来的佛香,点燃后,双手虔诚插于香炉之内。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