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田妮的声音很遥远,“女人输在总是把爱情当信仰,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她低低地一叹,“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摆脱这种信仰……”
我闭上眼楮,非常疲惫地︰“真的能摆脱吗?”
“如何不能?我不企盼,也不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再绝望了。”田妮的声音很安定,“骆琳,连我都可以摆脱,你那凶猛的生命力,怎么可以为这样的男人枯竭?”
我看了她很久,又流出了眼泪,我一直以为田妮在感情上是软弱的,其实,软弱的人是我,她比我想象的更坚强。
是呵,一切都会过去,伤心或悲哀,痛苦或绝望,愤怒或耻辱,都会过去。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死于伤心,结果伤心只会让心结上更深的疤痕。
不也一样好端端的活过来了吗?
我知道我会好起来。
夜里,我又开始做噩梦。
总是这样子,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夜里,我都被各种各样不同的噩梦缠绕着包围着,像是被一条条的狰狞的爪痕抓过残破不堪的睡眠。
仿佛元神出窍,我看到自己在一条狭长黑暗的隧道中仓皇地奔逃。四周是一团黑漆漆的迷雾,我看不到光亮,也不知道隧道的终点。身后有一种神秘的,我看不清的令人恐惧的力量在不停地追赶着我,我频频回头,却看不到那逼得我透不过气的东西是什么,只清楚地看到自己恐惧惊惶的脸。
黑暗中有一丝沉重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刮过我的皮肤,我的鞋子不知道掉到了哪里,赤裸的足踩在砂砾的地面,被割出一条条新鲜的伤口,腥红的血味四散,那怪异如野兽般的呼吸仿佛更沉重了。前方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我欣喜若狂地向前狂奔,光亮的尽头是一座闪着蓝光的电梯。我无暇去想这电梯的来历,飞快地关上门,抱着双臂颤抖着蹲到一角,想,终于好了,终于摆脱了那可怕的追捕。
“丁铃”毫无预警地,电梯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惊恐地抬起眼向门外看去,门外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古怪的呼吸却仿佛贴着我的耳朵舔过,无处可逃的我崩溃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紧紧的抓住被单,用力睁开眼楮。
“丁铃铃……”
冷汗潸潸,我松了一口气,听出那只是电话的铃声。
我想起这是那个经常在半夜而至的电话,想伸手去接,铃声却戛然而止。我没听到田妮讲电话的声音,却听到她轻手轻脚地关了门,离开了屋子。
我爬下床,掀开窗帘。月亮从窗户照进来,满室通亮。窗外,天空是极深蓝的天鹅绒色。田妮和一个男人站在这样的夜色下。
从七楼看下去,我虽然看不清男人的脸,但知道他决不会是准新郎,那身形,倒有些像是那个曾豢养田妮的男人。两人在楼下站了约十来分钟,彼此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当然我也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然后男人开车走了,田妮打开门,看到我坐在沙发上,一怔︰“吵醒你了?”
“我本来就容易惊醒。”我微微一笑,“何况是半夜的电话。”
“放心吧,再不会有这样的电话来了。”田妮顿了顿,涩涩的微笑,“我已经跟他谈好了。”
“他还找你做什么?”我皱了皱眉,田妮不语,我叹了口气,“算了,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田妮坐到沙发上,神情有丝异样,“他说,他愿意跟他妻子离婚,要我先给他一点儿时间。”
“他来给你企盼,给你希望了。”我冷笑,“你呢?答应他了?”
“不。”田妮凄楚地笑了,“我说过,我已经决定不再绝望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听着,田妮接着道︰“知道我是为何下定决心离开他的吗?我想要一个孩子,虽然他说他不能让我拥有他的孩子,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即使我不能完全拥有他,最起码,让我完全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停止服避孕药,终于如愿以偿。”
我诧异地看向田妮的小腹,那里平坦如初,完全看不出有一个孩子在里面孕育着。田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别看了,没有了。”
“他让你堕胎?”尽管愤怒,但我毫不意外。
“没有,还来不及。”田妮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的妻子带了亲友来找我,我……从楼梯顶跌下来,孩子……保不住了。”
“竟然?”我愤怒了,“为何不告她?为何不告诉我们?”
“当时那种情况,她们可以推说是意外……”田妮喃喃地,眼泪涌了出来,“他请我不要告她,而且,到底是我不是在先,她是他的妻啊。”
“你……”我嘴唇发抖,气得口不择言,“你的心里只有他,他值得你用你孩子的生命来维护吗?”
我一语击中要害,田妮痛哭失声,哽咽着模糊不可或辨的声音,我的心骤然一软,心疼地抱住她,让她靠在我的胸口呜咽︰“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流产,我连哭叫也不能……”
我能体验她那种从喜悦安详的天堂跌落,复入深渊之中的痛苦,怪不得,怪不得在短短的时间内,田妮竟苍老至此︰“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不会过去……骆琳……当我摔到楼下时,像是听到凄厉的儿啼声……”田妮“呜呜”的哭着,泣不成声,“那是我的孩子……绝望的哭喊的声音……”
“不要再说了……”我把她抱紧,不让她往下说,“再说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田妮哭得几乎瘫掉,软软的倚在我的身上。我默默地看着她,心跟着她一起疼痛抽搐。我知道,伤害田妮的不是害她流产的那个男人的太太。真正伤害她的,是那个男人对她的请求。
这就是促使她下定决心离开那个男人的原因了,没有令她痛彻心肺的理由,还有谁能扼止她那种不要命的,凶猛的爱?
“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在我已经对他死心的时候?”田妮抬起泪眼滂沱的脸,一脸凄楚,“骆琳,如果他以前肯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是宁肯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的啊……”
“很多人都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后悔。不过,我怀疑,他真的爱上你了吗?他真的愿意为你放弃他的家庭吗?还是只是一种迷惑?”我看着田妮恸哭的表情,残忍地提醒她,“像你这样视爱情如生命的女人,要诱惑任何人都是容易的。”
“所以,我拒绝他了。”田妮止住眼泪,神情无比清醒,“我已经想通了,骆琳,一个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将自己的两只手全放到对方的手上,我不能再让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芙蓉仍旧是芙蓉,只不过被雪冻了几年,沾着霜花而僵硬。
我微笑起来,握住田妮的手,“你会幸福的。”
一切都会磨灭,都会在时间中磨灭,不管当初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这条崎岖漫长的人生路程,还有太长一段要走。不管我们与谁同行,其实都是孤独一个人。
每天的早晨的清醒都是一场旅程的开始。不管有谁陪着,都只是同方向的旅人。谁也不知道对方会突然从哪个转弯处消失。末了,等你回过头来,你会发现,当初的那些颠狂不过是一场可笑而荒唐的梦。也许到了那天,你还会为曾经的那些轻狂笑出眼泪。
那个电话果然没有再来过,田妮的婚礼,到底还是如期举行了。
婚礼简单而庄重,穿着婚纱的田妮看上去雍容而美丽,有几个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如雅典娜般的田妮。
婚礼过后,我执意要走,坚决不肯参加她与新郎的丽江蜜月旅行做电灯泡,田妮和新郎无奈地送我到机场,一路上田妮仍不停地说服我,希望我改变主意,我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听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新郎是个好人,想来不至于不堪忍受田妮的唠叨,我坏心肠地笑。不是不明白田妮的好意的,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即使是要旅行,我也只想一个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