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像军用的啊。”
普河县的大街上,人人仰头看著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的稀罕物。正在卖蒸饺的顾溪也抬著头。虽然他也很奇怪?什麽会有军用直升机到这边来,不过他也只是好奇而已。很久以前,他因为某两个人的关系曾亲眼见识过直升机,还上去坐过呢。军队上的事什麽都有可能,哪怕一夜之间在附近建个军事基地都不是太值得惊讶的事。轰隆声远去,顾溪把刚包好的饺子放进笼屉里。下周一阳阳和乐乐就要考试了,等他们考完试他就不出来摆摊了,准备过年。
想到给儿子的那份秘密的生日礼物,顾溪忍不住在心里笑,儿子生日那天怕是高兴得要睡不著觉了。时间正好是下班的时候,好多人都来顾溪这里买蒸饺当晚上的乾粮。有的人带著饭盒,有的人什麽都没带,直接从顾溪这里用袋子装回家。顾溪一个人在那里忙碌著,辛苦却很满足。渐渐的,顾溪的摊子前人来人往,他的手艺不管是饺子还是面条,都很受欢迎。他用料实在,价格也公道,而且卫生绝对放心,大家都爱到他这里来。
擦擦眼睛上的蒸汽,顾溪手上麻利地收钱、找钱、装饺子。天很冷,他带著一顶军绿帽子,帽子两边可以放下来捂住耳朵,下面还有两条绳系在下巴处,热了就把绳解开把两侧拉到头顶绑住。是北方冬天常见的一种帽子。因为咳嗽,顾溪还特别戴了一副口罩,不过要包饺子,他没戴手套。趁著没人,顾溪赶紧包饺子,他的动作很快,下一个顾客上门的时候他已经把包好的饺子放进蒸笼里了。
“咳咳咳……”如每一天那样为了生活而忙碌著,顾溪没有发现街上的人都好奇地看向街口;没有发现,周围的人对著街口的那辆从未见过的、看上去就很高档的军车指指点点;没有发现,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正看著他。水汽蒸腾,顾溪一次次掀开盖子,再一次次盖上。侧身咳嗽一阵,他笑著用镊子接过顾客的钱,然後打开蒸笼,把顾客要的饺子装好,递过去,最後说一声谢谢。
寒风中,蒸汽四散,顾溪的脸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站在车旁,展苏南、乔邵北和魏海中看著那道人影,怎麽也迈不出步子。风吹来顾溪的咳嗽声,传到他们这里已经很轻微了,可是听在这几人的耳朵里却是无限的放大。徐蔓蔓忍不住了,她推开身边的庄飞飞,越过展苏南大步跑了过去。
“小叔!”
正在包饺子的顾溪动作一顿,转过身来。
“小叔!”
呼唤带著揪心的哭泣,顾溪手上的饺子掉在地上,急忙张开双臂牢牢地接住扑进他怀里的人。顾不上满手的面粉,他抱住徐蔓蔓,吓坏了。“蔓蔓,怎麽啦?这是怎麽了?怎麽哭著回来了?”
“小叔……小叔……哇啊……”徐蔓蔓哭得是肝肠寸断。
“蔓蔓,别吓小叔,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告诉小叔,不怕不怕,告诉小叔怎麽了。”
有四个人走到了顾溪的摊子前,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连来买蒸饺的人也有点不敢出声了。顾溪的全部心神都在大哭的徐蔓蔓身上,一个劲地问徐蔓蔓发生了什麽事,可徐蔓蔓只是紧紧地抱著他哭,什麽都不说。顾溪急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乾,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徐蔓蔓的哭声霎时停止,顾溪摘下口罩,遍咳遍问:“咳咳,怎麽了,咳咳咳,告诉小叔,咳咳咳……”
徐蔓蔓忍著眼泪,轻拍小叔的後背帮他顺气,这时,有人喊了顾溪的名字:“小河。”顾溪疑惑地抬头,那一刻,时间停止了。周遭只剩下了顾溪忍不住的咳嗽声。十二年来,从未想过再和这两人见面,看到那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顾溪完全忘了反应。
削瘦而苍白的脸,即使穿著棉衣也显得格外清瘦的身子,搂著徐蔓蔓的那双手上有著明显的红色冻疮……展苏南和乔邵北直想冲过去把那个人抱在怀里,向他忏悔。而两人迈出的脚步被顾溪眼里的情绪给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顾溪的眼里,是惊讶,也只有惊讶。是那种在偶然间遇到许多年前的熟人的惊讶。是熟人,不是朋友,更不是爱人。没有喜悦、没有激动、甚至没有怨恨,只是惊讶。惊讶于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们。
他们……变了很多,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和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了。而记忆中的他们……顾溪凝视那两人,记忆中的他们很模糊很模糊,竟然无从比较了,似乎只是深埋在心底的一种感觉。他们,从美国回来了啊……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蒸汽被风吹散在顾溪的身上,耳膜里心跳的声音逐渐微弱,周遭的一切清晰了起来,朝两人淡淡地一笑,他开口:“好久,不见。”
拼命克制著自己,展苏南和乔邵北沙哑地回应:“好久,不见。”顾溪又看向另一人,轻轻唤了声:“海中哥。”
“……”咽了咽嗓子,魏海中艰难地出声:“小河。”
“小叔……对不起……”深陷在自己是否给小叔惹来麻烦中的徐蔓蔓低泣。顾溪低头,脸上是对侄女的疼爱。猜到该是蔓蔓把他们带过来的,顾溪没有问这其中的缘由,而是抬起侄女的脸,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泪,说:“别跟小叔说对不起。不哭了,眼睛都肿了。还没吃饭吧?”
“嗯。”抱住小叔,徐蔓蔓不松手。
咳嗽了几声,顾溪笑著轻拍徐蔓蔓,又抬起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不哭了,再哭下去脸就皴了。小叔这就收摊,回去给你煮饺子吃。”
赖在小叔的怀里,徐蔓蔓不动,她怕。察觉到徐蔓蔓的不安,顾溪又拍拍她:“不怕。蔓蔓,帮小叔收摊子。”
“嗯。”徐蔓蔓松手了。
顾溪这才又看向僵硬在那里的三人,看样子当年的误会应该是解除了。说不清心里是什麽滋味,也或者什麽滋味都没有,顾溪淡笑地问:“你们也没吃呢吧?”
三人说不出话来,尤其是没有被顾溪喊过名字的展苏南和乔邵北心慌得已经不知该怎麽办好了。顾溪,并不欢迎他们。魏海中缓缓点点头,乾哑地说:“还,没吃。”
顾溪转身,掀开蒸笼盖子,然後拿过一个塑胶袋交给徐蔓蔓:“蔓蔓,帮小叔撑著。”
抹一下脸,徐蔓蔓撑开袋子,顾溪拿筷子把蒸好的饺子一个一个夹进袋子里,把剩下的蒸饺都放进去,用了四个袋子,顾溪这才盖上盖子。展苏南和乔邵北想上去帮忙,顾溪却从徐蔓蔓的手上拿过那四个袋子朝著他们伸出手。“拿回去??,天冷,趁热吃。”
展苏南和乔邵北怔怔地看著顾溪手里那四袋冒著热气的饺子,心里没有喜悦,反而疼得厉害。顾溪又把手向前递递:“素菜饺子,别嫌弃。”
展苏南和乔邵北缓缓地抬起手,颤抖地伸到顾溪的面前,指头碰到了顾溪的指头,他们瑟缩了一下,好冰凉的指头。下一刻,顾溪直接把袋子挂到两人的手上,微笑著说:“赶紧回去趁热吃,天冷,凉得快。”然後他不再说什麽,直接转身招呼徐蔓蔓收摊去了。
疼,很疼,心窝疼得好像随时都会晕厥过去。就那麽伸著手,提著那四袋饺子,展苏南和乔邵北无言地看著收摊的人。那人叫他们“赶紧”回去,那人,并不想看到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种结果,可是他们更宁愿这人狠狠骂他们一顿或者揍他们一顿,而不是这样礼貌的疏离。
“爸?”
两道孩子的声音从乔邵北和展苏南的身後传出,顾溪的动作停下,回头。乔邵北、展苏南和魏海中也转身去看。抽气声传来,有这三人的,有庄飞飞的,也有徐蔓蔓的。前四人是震动,後一人是害怕。放下擀面杖,在场唯一平静的顾溪开口:“你们怎麽来了?”
一脸疑惑地抬头看著几位陌生的叔叔,提著保温桶的顾朝阳嘴里应著:“大娘做了汤面,让我们送过来。”其实是两兄弟想来帮爸爸的忙。顾朝乐盯著乔邵北一脸的诧异,然後暗中拽了拽哥哥的衣服,顾朝阳看向乔邵北,愣了。路灯下,乔邵北的脸很清楚。
爸爸的咳嗽声唤回两个孩子的心神,两人压下满腹的疑问绕过这几位感觉很古怪的叔叔走到爸爸的跟前,刚把头扭回来,两人就惊呼出声:“姐?”
不敢看乔邵北,徐蔓蔓一手搂住一个:“阳阳、乐乐。”
“姐,你怎麽了?谁欺负你了?”一看姐姐哭了,顾朝阳和顾朝乐也不管那几个古怪的叔叔了,把保温桶往案板上一放,一副要去跟人干架的架势。
看到两个弟弟,徐蔓蔓的眼泪就忍不住,带著点为小叔的委屈说:“没事。”
“没事你咋哭了?”顾朝乐抬手给姐姐擦眼泪,“姐,你说,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去。”然後和顾朝阳一起回头不怎麽友好地看向那几个古怪的人,姐姐的眼泪绝对跟这几个人有关!而那四位古怪的叔叔则是心魂不定地瞪著顾朝阳和顾朝乐,压根感觉不到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敌意”。
“阳阳、乐乐,别让姐姐吹风了,回去再说。”
“哦。”压下怒火,顾朝阳拿起保温桶交给姐姐,然後把姐姐推到一边:“姐,我和乐乐收拾,你别站在风口上。”
“我来收拾。”徐蔓蔓要把保温桶交给弟弟,一个人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我来。”第一个回神的庄飞飞脱下大衣裹住因为一直在哭而不停发抖的徐蔓蔓,接著不等顾溪和两个孩子反对,他就抬起五层的大蒸笼毫不吃力地把蒸笼放在了墙根的平板车上。
顾溪没想到这人的动作这麽快,在对方去抬案板时他急忙拦住说:“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这都是面粉,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顾朝阳和顾朝乐眯了眯眼睛,没出声,也没去拦著。不过又有人有动作了,跟庄飞飞抢案板的顾溪被人拉住胳膊拽到了一边。接著一人上前抬起了案板,庄飞飞没跟这人抢,而是帮著他把案板放在了平板车上。
“不用,我自己收拾就行了。”顾溪有点急了,可拉著他胳膊的那人却不松手,而是说:“让他们做吧。”
顾溪回头,想说些什麽,又不知该怎麽说,只能乾著急。魏海中拽著顾溪的胳膊,那边徐蔓蔓竟然很不客气地开口指挥起那三个男人怎麽收摊子了。
“蔓蔓!”顾溪第一次口吻很重地喊侄女。
徐蔓蔓吸著鼻子,带著浓浓的鼻音说:“他们要做就让他们做呗,小叔您累了一天了,歇歇。”
“蔓蔓!”顾溪沉下脸,有人拽拽他的手:“爸,他们是谁?”顾朝阳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