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蚌仰起粉脸,深深凝望,容尘子轻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夜间看看妖物下落吧,我替你护法。”

请来行止真人、送河蚌回清虚观的决定,遭到了于琰真人的强烈反对。但容尘子坚持己见,任由于琰真人如何劝说,他均不为所动。最后于琰真人也动了气,“你是担心贫道会对她不利?”

最后连庄少衾也低声相劝,“师兄,何盼虽然贪吃,但是若有她在,我们除妖定然时半功倍,又何必一定要……你若担心,除妖之后我送她回观便是。”

容尘子略略摇头,轻声道:“你不能理解,少衾,若放任她独自在此,我定……日夜牵肠。”庄少衾微怔,再不言语。容尘子转而向于琰真人深深一揖,“真人,您一片苦心容尘子铭感五内,任何事但凡对道宗、百姓有利,我愿赴汤蹈火。但是她……她虽有异能,终究体质柔弱,大凡内修,本应养于深院豪宅,锦衣美食、仆众云伺,如今随我四方奔波本已不该,实在不能独留于此。”于琰真人还待再言,容尘子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道:“真人……就当我鬼迷心窍吧。”

不多时,玉骨抬了水进来给河蚌刷壳,不免就将前面的事讲给河蚌:“知观要送主人回清虚观,还和于琰真人起了争执,不过真人同意了。”

河蚌翻了个身吐了一串泡泡,“他应该感谢容尘子,哼,白捡回一条命。”

玉骨顿时色变,“您是想……”她不敢再说下去,拿了特制的澡巾仔细地帮她擦壳。

夜间,容尘子为河蚌护法,助她再窥天道。对于这个,河蚌是轻车熟路,也不大在意,伸伸懒腰就借着怀梦草离魂,容尘子比她谨慎得多,在外布了阵防止妖邪相侵。

约摸一刻,榻上盘腿而坐的河蚌突然绷直了腰身,容尘子立刻安她魂魄,不多时,她倒也顺顺利利地返转。

“如何?”容尘子以她怀中的鲛绡拭去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又倒了糖水喂她。河蚌喝了半盅甜汤,方才垂眸道:“大风坡右侧二百七十余里,有处绥山,妖怪就在那里了。我观它不过一千多年的道行,老头儿和少衾他们同去定无大碍。”

容尘子这才放了心,又低声训道:“不许胡乱称呼!”

次日,行止真人带领门徒赶到,容尘子也就带了河蚌和几个徒弟准备返回清虚观。出发之时天色未亮,河蚌还没睡醒,容尘子连唤了几次,然她睡觉最是打扰不得,一时只急得呜呜啼哭,容尘子啼笑皆非,只得将她化为河蚌,打成包裹挎于臂间。于琰真人有心再劝,然观他爱怜之举,也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庄少衾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免也多有不解,“真人,这河蚌虽然顽劣,但自从跟着我师兄以后,也就贪吃了些,并无其他恶行。如今她身怀天风、天水灵精,更是已登仙道,各处无不争抢。她随着师兄,未尝不是好事。再者,师兄从小到大,从未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他眼,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属,您又何必如此担忧呢?”

于琰真人眉宇难舒,“少衾啊,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别人争抢的物什,未必适合任何人。这河蚌虽然已登仙道,但容尘子毕竟是天生正神,儿女私情,他若回归神位之后吾也就不再操心了。可如今万一有所闪失,我如何向紫心好友和整个道宗交代……”

庄少衾为人最是洒脱不拘,对这种没事找事的杞人忧天之举,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好在于琰真人也没有非要他理解,“通知行止,我们出发吧。”

容尘子御剑而行,将河蚌送回清虚观也不过半个时辰,天色刚亮,七月盛夏的清晨,山间蝉鸣初起,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行走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容尘子将河蚌先送回自己房间,她仍在熟睡中,还时不时往壳外吐泡泡。容尘子轻轻摇头,摸了摸她灰黑色的蚌壳,“我先进宫面圣,圣上下令设国醮为国祈福,国醮乃圣事,期间也难以和你见面,只怕须两个月光景,你要乖乖听小叶的话,不要乱跑。”

河蚌睡得正香,身边有人聒噪不休,她不耐烦地合紧蚌壳,连泡泡也不吐了。

容尘子出得房门,这次国醮他准备带清玄、清素同往,清虚观的事仍交由叶甜打理。对于叶甜他是放心的,只是叮嘱她开启护山大阵。叶甜比较细心,平日她随庄少衾住在宫里,对这个一心慕道的皇帝也颇有些了解,不免就将皇帝的喜好一一告知。

容尘子也不在意,“师哥此去并非讨圣上欢心,一些繁复琐事,不记也罢。”

清虚观香火鼎盛,山门刚开,已有香客陆陆续续前来,叶甜忙着接引善信,河蚌也睡醒了。醒来后她就发现容尘子不见了。

观里的小道士生怕她哭闹,又给做了许多吃的,再加上玉骨开的小灶,容尘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好吃的。这河蚌左右看了看,终于开始啃素鸭脖,一边啃一边思考,这个老道士肯定进宫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吃完再哭也来得及。

她边看《封神榜》边吃东西,她识字不多,看也是半读半猜。就这么一直吃到中午,然后她又困了。她揉了揉眼睛,玉骨赶紧过来喂了她一盅罗汉果莲藕甜汤,用绞得半干的毛巾给她擦脸和手,擦完之后将床边竹篮里的骨头、果核等收走。

盛夏天气炎热,虽然山间温度低很多,但河蚌天生是受不得热的,众小道士特地给她买了瓷枕,河蚌枕在上面冰冰凉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受炎夏所扰了。

下午,叶甜过来看了她一次,见她睡得乖,也就没有打扰,只吩咐玉骨好生照看。如今她对这河蚌倒是全无恶意了其实她也就是一个天真小妖吧,在她眼里只有三种人:敌人、朋友、陌生人。敌人一定要杀死,朋友要好好保护,陌生人不用搭理。

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无忧无虑,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

叶甜刚刚走出房间,河蚌便起身,玉骨赶紧上前伺候,她却只是摆了摆手,“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玉骨恭身应承,反手带上门,守在门口。河蚌双手掐诀,不多时已离了魂,往长岗山方向而去。七月的午后,阳光酷烈如火。魂魄不出汗,但河蚌也真是热得受不了。片刻之后,她在李家集那口水井前停下来,周围凡人看不见魂魄体的她,她纵身跃入水中。

井水清凉怡人,但她顾不上享受,一路向下。井下俨然是另一片景象。只见一片红色星形的水藻绵延向前,尽头是一座水晶宫,比凌霞海皇宫规模略小,但玲珑别致。

河蚌缓步入内,有刚刚化形的鱼妖向她恭敬行礼。

水晶宫内的陈设同海皇宫亦是相差无几,一个人正在往桌上摆吃的,那些菜一碟一碟琳琅满目,有清蒸梭子蟹、麻辣鲨鱼喉、凉拌蛰皮等。河蚌脚步很轻,桌前的人头也没回,“陛下来了啊。”

那红衣、黑发,乃至声音语调都是她所熟悉的,河蚌也有些迷糊了,“你到底是谁?”

“还差一个葱烧海参,马上就好了,快过来坐下。”他拉着河蚌坐在桌前,给她夹了一个香波螺。想象着那滑滑嫩嫩的螺肉、仿佛入口即化的鲜香,河蚌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魂前来了。

见她喜欢,面前人儿眸子里都溢出了笑意,“我去准备食盒,陛下带回去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凌霞海域的淳于临。河蚌轻声道:“你既然逃脱,便应寻一处清静之地好好修行,为何一定要为祸人间?”

淳于临未答话,不多时便取了葱烧海参返转。他细心地将每碟菜都装到食盒里,河蚌用力推他,“说话!”

他微微错后一步,许久才抬眸浅笑,“不愿远离陛下。”

河蚌抬手轻抚他的脸,他静静站立,容光惊世。许久之后,河蚌终于下定决心,“走吧,不管你是鸣蛇还是淳于临,离开这里,远避人群。千年之内,我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音讯。”

她大步走出去,不多时又回转,将所有的食盒全都拨到一起,借水而遁,直接回了清虚观。

及至酉时,于琰真人那边传来消息,称已经歼灭绥山的妖物。众人都放了心,开始筹备国醮事宜。圣上的性情庄少衾最清楚,这事虽然高功法师礼请的容尘子,但他毕竟是国师,各处关节也非同他商议不同。

绥山不是谈话之处,反正离清虚观不是很远,诸道士也就转道清虚观,一应器具均由观中小道士协助采买。

清虚观更添了些热闹之象,见观中事务井井有条,于琰真人自然也夸赞了叶甜一番。自从紫心道长仙逝之后,他便如同这三个孩子的师长,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个父亲在容尘子、庄少衾面前都严厉得紧,唯独在叶甜面前很和蔼。

叶甜是个懂礼数的,平日里从不恃宠而骄,在他面前一直举止得体。他与叶甜煮茶论道,见她举手投足稳重大方,顿时就想起那个轻浮无状的河蚌。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也不免不解容尘子那般端方正直的个性,怎么会放着叶甜在眼前却喜欢上了那样不知羞的女子呢?

庄少衾同诸道士议完国醮进程,没有看见河蚌的影子,当下便去了容尘子的卧房。那时朱阳高照,院门口玉骨侍立于旁,片刻不敢大意。庄少衾冲她点点头,本意是让她进去通知河蚌,她倒是开了院门,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上还露了几分笑,“主人吩咐不许道宗的人乱闯,您定是无碍的。”

见她香汗淋漓,庄少衾也不由得去了几分厌色,“我已叮嘱道友,不会有人到此骚扰,你下去吧。”

玉骨低着头应声,却仍不敢离开。庄少衾略略摇头,大步进了院子。

入目先是那方池塘,里面荷花全然无视炎炎烈日,开得生机勃勃,一望而知非世间凡品。河蚌就坐在荷花阴影里玩水。她仍旧赤着足,两只小脚泡在池水里,不停地甩来甩去,溅起一片水花,惊得水中游鱼远避。

庄少衾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不由得移向那双玲珑玉足。那小脚生得当真巧夺天工,如今清水洗濯,又蘸着朱阳之光,更显得欺霜赛雪。他虽无恋足的癖好,却有爱美之心,一时半刻竟移不开视线。

河蚌头也没回,却突然问:“好看吗?”

庄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