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却如风吹,把他所有希冀都吹散了。

华筵走出去,廊下回顾。这屋子是仇九晋为避辛玉台新收拾出来住的,光不大好,仅有一束光掠过他青峰危崖的鼻梁,只落在他怀中,四肢都被幽暗撕扯着。

关于他与俗世的博弈,仿佛因为失去箫娘,不得不认了输。

而辛玉台与命运的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她嫁为新妇,丈夫却不是在外头忙,就是归家躲在那间溺了气的屋子里,终日难见他一面。气叠气的,终忍不住暴跳起来。

偏箫娘离了听松园的消息还未吹到她这里来,便带着一干丫头婆子按到那边,却见人去楼空,各处都在忙着打点收拾。

使了管家媳妇来问才晓得,扑了个空,箫娘早离了这里,如今新钻出来个软玉,要搬进府里头,与她争高低!

不听还罢,一听玉台恶从心气,摁到正屋里,把那软玉上上下下打量个通透,装得个好模样,“新妹妹生得天仙似的,难怪爷要领回家去,这外头放着,别说他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放心。”

软玉拜了又拜,忙请茶招呼,“我是哪个名分的人,哪里敢劳动奶奶大驾来接?原是这里打点好了,下晌就要进府里拜见老爷太太奶奶叔伯兄弟的。”

“先前听说这宅子是为另一个媳妇买的,怎的我方才进门,又听见说她走了?”

屋里围了一堆仆妇七嘴八舌说不清楚,软玉将绢子一挥,落到对榻,颇有些主子奶奶的派头,“奶奶不晓得,那位奶奶是个流水桃花,再不肯安定一日。咱们爷买了这处宅子给她住着,她还不足惜,前几日收拾东西,像是投奔亲戚去了。”

玉台满腹愤懑空了主,眼一转,全转嫁到眼跟前这个娇面目娇艳的下/贱/货身上,“这是什么话?她既是爷的人,岂能随她来去?”

“奶奶还有一桩事不晓得呢,她虽说跟了爷,可身契不在爷手上,在她自己手里握着呢。”

闻言,玉台拂拂裙,意有所指,“没规矩,幸得去了,否则这样的人,进了家门,说出去叫人笑话。我瞧妹妹倒是十分懂事伶俐,断不是那没规矩的人。”

“奶奶只管放一百个心,我虽是做丫头的,可大家规矩,我晓得。侍奉老爷太太,就是侍奉奶奶,也断不会有一点错。”

不想华筵并不理会,老远朝园中眺目,“随她们闹去,爷才懒得管这些事。来来来,你们往外抬,跟着我走……”

说话招呼着七八个小厮,抬着四口大箱柜,从旧花巷踅至秦淮河,穿岸过街,走到席家来。

进门张望片刻,不见席泠,只有箫娘在厨房收拾锅灶。华筵招呼人将箱柜摆在院中,走到灶前与箫娘调侃,“真是摸不透姐姐的性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这穷地里钻。”

箫娘揩着手绕出来,穿着莺色的掩襟短褂子,扎着薄薄的妃色百迭裙,绿依依柳色轻柔,似一朵荷香娇软。

这厢乜他一眼,围着几口箱子慢踱,“你个狗崽子懂什么?抬这些东西来做甚?”

“爷叫抬来给你的。”华筵缸里舀了瓢水,喝得下巴淋漓,他横袖一揩,使人将箱子揭了。里头尽是写好料子好衣裳,又有一箱金银家伙,瞧得箫娘两眼比金子还亮。

华筵便走来笑,“爷说得不错,姐姐瞧见这些东西,就跟瞧见再生父母似的,恨不得俯首贴地跪拜。”他把双手剪在背后,仰起腰,“爷说,他从前不给姐姐现银子使,是他不好,他怕你浑身染上铜臭味,就俗了。”

箫娘翻了个白眼,“你们爷就是书读多了,脑子酸得很。还说什么了?”

“爷还讲,他想明白了,既在人世,就难免俗,叫姐姐把这些家伙收着,甭管往后跟了谁,身上有钱,就有底,不能叫人欺负了。”

箫娘抿着淡淡笑,落坐在石桌旁,“这话还算中听。”

华筵抬手摘了片杏叶,状若无意地敛了一半笑,“他还说:‘箫娘,请你也珍重万千。’”

她点点下颌,旧年终成烟云,从她嘴里叹出来,就散了,“我是那会委屈自家的人?替我多谢他。”

那些箱笼收进西厢,箫娘还不放心,预备往街上铁匠铺子里买了几把锁,将它锁上。

出门正撞见晴芳,眼滴溜溜在箫娘身上滚一圈,乍喜间,蹦出门槛把她两个胳膊挽着,“我听说你搬回来了?我的好人,外头到底不如家里踏实!我前几日随汉子回乡下给他爹娘上坟去了,不然早来寻你说话的。”

箫娘皱这鼻子嗔她,“怪道我回来这几日,却不见你。”

晴芳仰着头笑笑,“你还是省事的,表姑娘如今进了仇家的门,往后还不得寻着法整你?还是回来了好。你要出门去?”

“铁匠那里买几把锁。”

“你去,晚夕咱们再说话。”

箫娘与她辞了,买锁回程,走到那逼仄巷内,又撞见席泠由街那头踅到巷口,正与郑班头相辞,像是才由衙门转家来。

她就停在一线天的巷内等着,远远蹦起来朝他挥手,“我儿、我儿、我儿……”喊半日,席泠头也未抬,她恼了,将脚跳一跳,“席泠!”

席泠总算舍得睇她一眼,走近了,因问:“你出街来做什么?”

箫娘挨在身边,裙似狂风拂莲,荡得激烈,“我告诉你桩好事情,仇九晋,不枉我跟他那几年,这小子,我没看错他,有良心!方才他使小厮抬了好些动西往家来给我,那些料子典了,几年不愁吃喝,还有好些金银家伙,你老娘真发财了!”

斜斜一线阳光落在席泠眼上,别的果子都在金黄烂熟,甜得起蜜,他的心却似在倒着长,有些反酸。

碰巧箫娘说得高兴,手舞足蹈,好几把锁头带着钥匙在他眼前稀里哗啦乱颤。他气打脚底倏地蹿起来,陡然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摁贴在谁家院墙,盯着她水汪汪的眼。

箫娘一颗心猛地跳在绿荫松巷内,险些蹦到嗓子里。她甚至怀疑,这躁动的心呀,恐怕天下人都听觑了……

四下里瞧瞧,长巷又无人。她回眱席泠的眼,像两团细雨蒙蒙的雾,有些冷,也有些汹涌的缠绵。

她一只手举贴在脑袋旁,脉搏被他扼住,跳停了。她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袭击”她,胸口愈发扑通扑通地欢快,腮逐渐浮来一片云霞,缓缓阖上了眼,磨人地等待。

巷内清风沁人心脾,驱散席泠心内的结郁。他松开手,嗓声音有些沉沉的慵意,“不要拿着锁晃来晃去,打着人。”

箫娘噌地睁开眼,看见他凑的近近的、调侃的笑,“闭眼做什么?”

晕头转向间,她真恨自己险些着了他的道,狠推他一把,“我以为你要打我!”旋即气冲冲旋裙走了。

走到木板桥上,真是越想越臊得慌,恨不得一头扎进溪里淹死了算!偏偏席泠在后慢悠悠走来,剪着条胳膊,“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箫娘剜他一眼,“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是给你怄死的!”

“是么?”席泠意态悠闲,蹒着步走近,“我怄你什么了?你倒是说说来我听听。”

“说你老娘!”箫娘愤然而去。

席泠在后望她的背影,心里忽生得意。箫娘太会打算盘了,连爱也要计较几番进退。可爱这个东西,偏偏最计较不得。他已经决定把命也给她了,要是她再衡量进退,两个人怎么在这残酷世间闯下去?

因此,他要她自投罗网,还要她俯首贴地,要她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他要她彻头彻尾完全无保留不算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