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比了少顷,收了裤子,朱唇唼喋着叠衣裳,“蛮合身哩,回头缝上裤带子就给你穿。”

叠罢衣裳,又摸了条绢子朝他走近,垫着脚尖擦他额上细汗,“我儿,这样凉的天,怎的出汗呢?”

席泠瞧见她鬓上光溜溜的,只有条大红的布带子,与发丝勾勾缠缠,同挽头顶,便笑,“怎么不戴那件分心?”

“哪有见天戴的道理呀?”箫娘撇撇嘴,收了绢子,“你不懂,女人心思细着呢,我要是日日戴,叫那些闺秀小姐瞧见,一要说我眼皮子浅,得个金首饰,恨不得日日显摆;二也要说我没别的,只得那一件,这才天天戴在头上。”

“再买一件,翡翠的。”

箫娘一抬头,他的瞳孔似叶尖上的两滴露,亮晶晶的,好像往她的心湖里坠下来,溅起两圈小小涟漪。她便媚孜孜笑了,“还是我儿晓得孝敬我。”

送席泠出门后,箫娘低着脖子在窗户底下做活计,半日脖子酸,抬眼抚脖子,却见晴芳进来,说是绿蟾请她去一趟。箫娘只得丢了针线,跟着往陶家后门进去。

绣阁里晨光和软,绿蟾莺慵蝶懒地倚在书案,将一张写了字的粉笺提着笑看,看得出神,连箫娘进来也未听见。

“姑娘叫我什么吩咐?”

绿蟾乍惊,抬起脸,箫娘扶着案沿,纤腰微俯。她稍稍诧异,将纸笺折入信封,“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怎的客气起来?”

箫娘笑笑未答,绿蟾也不深究,将信并一张喷香的桃粉绢子递与她,朝屏风外头张望,放低了声音,“这帕子是我亲绣的,上回何小官人给我贺生辰,我还未还他的礼呢,托你转交给他。我屋里有我家商号新进的缎子,你拿一匹回去裁衣裳穿。谢谢你。”

“姑娘只管交给我。”箫娘接了信,与她闲说两句,辞回家去。

走时忘了栓院门,回去就见院内立着个身影,箫娘歪着脸在后头敲半晌,没认出是谁,吭吭轻咳两声,那人转过来,才认出是仇九晋跟前的小厮华筵。

那华筵笑嘻嘻迎到跟前,“我的姐姐,等你好半天,你哪里去了不在家。快,收拾收拾,与我出去,爷在旧花巷等你呢。”

旧花巷与乌衣巷比邻,倒是不远。箫娘提起柳眉将他照探照探,“往那里去做什么?”

“那里有处宅子,前几日我打听见的,爷去瞧呢,使我来请姐姐一道去瞧瞧好不好。”

箫娘把眼皮轻垂,树上正好栖着只寒鸦,在树杈上左右跳两脚,呱呱吸引着箫娘抬头。

就看见它扇着翅膀,抖落满天灰,扑腾腾飞离那枯枝败叶的杏树,往万里碧霄飞去了。

①唐李商隐《蹭荷花》

?吹愁去(五)

寒鸦扇落几片败叶, 被风卷过掉漆的黑院门,往这院门走出一步,就是富贵荣华;后退一步, 则仍旧是清贫如洗。箫娘却在这两者间,迟迟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可拿不定的呢?怪了, 她这一生, 图的不就是个安稳享乐?此刻旧爱与富贵皆唾手可得,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么一想,箫娘往前挪了半步,朝华筵挑挑下巴,“你略等等, 我换身衣裳跟你去。”

俄延半日,换了身好衣裳, 鸦青的绉纱对襟褂子,宝蓝的潞绸百迭裙, 月魄的抹胸裹着她轻微起伏的胸口,贫瘠胸口上两片锁骨格外突出,仿佛她潦倒沉重的半生, 就要迎来新的转折。

华筵请了软轿, 箫娘坐在里头, 从河边走。时近正午, 两岸行院渐渐沸腾,笙笛不绝,荣华无止, 小轿挤逼着穿过喧嚣路人, 钻进长长的旧花巷。

旧花巷比乌衣巷长了许多, 里头宅院比邻, 青瓦绵延。仇九晋就等候在一处院墙底下,门前匾上题的是“赵宅”。

他领着箫娘往里进,一路说起:“这赵大人是顺天府人氏,早年在南京任过职,买了这宅子。前年调回顺天府,阖家跟着回去,往后就不再来了,空出这地方没人住,正想着出售。”

迎门进去,中间便是大大个场院,两面苍树翠盖,梧桐满地,苔痕斑驳。走上前,立着间大厅,陈设齐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过厅房,后头隔着院墙,开着月洞门。门下进去,两面游廊,通着山石叠嶂的园子,池塘水榭一应都有,园子那头隐约见花墙半掩,墙内几间屋舍。

仇九晋睐目窥窥箫娘,“你瞧着如何?”

箫娘两个眼看顾不过来,忙了这头花架,又忙那头莲池,真是个神仙洞府,蓬莱仙洲,是她梦也做不出来的宅子。她扶着曲径旁的一块太湖石,崎岖坎坷的纹路,顺着下去,就是一座逍遥窟。

她无比迷恋这富贵王堂,连看也没空看仇九晋一眼,“你瞧着呢?”

他穿着白里玄色纱的圆领袍,举止温雅,“我瞧着倒还过得去,虽不比家中地方大,我们二人,倒还将就。外头买几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来瞧过,今日带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们就与那保山定下来,择日搬迁。”

还要买几房下人?箫娘为奴半生,还不曾被人伺候过,心里做梦一般,眼睛应接不暇地往各处呼扇。

这厢走进园后正屋里,见榻椅屏风,髤红家私亮堂堂的,没一处斑驳。她的指端抚过一张梳背椅,兴兴睇住仇九晋,“这宅子多少银子啊?”

“不多,一百两出头,添置些下人与东西,满破花费一百二十两。”

张口就是百把两,箫娘简直有些飘飘然,“要朝你家中伸手么?”

仇九晋踏着门内一片阳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这点私财我还有,用不着费官中的钱。”

面面绿纱绮窗间,箫娘像只猫一样走到他跟前,举头把屋子又环顾一圈、又一圈。仇九晋一手托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处指点,“那窗户上,届时贴上喜字,通卧房那飞罩上头挂上红绸巾子,那里,坠上红灯笼……”

洋洋洒洒,在他的指点下,屋子仿佛成了片喜海。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欢喜,几乎全来自金银迷离。

她很清楚,不论他如何描画,她也只是个尴尬的、进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门、连户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虚妄的名,她更想要扎实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台。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们在外头置房子,你娘晓得么?辛家又晓不晓得?”

仇九晋顺势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环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我正要与你说这个,我母亲什么性子你清楚,这件事还不能叫家中晓得。免得我不在,她们寻着法子整治你。我想着,等明年辛玉台过门,再告诉家中,届时木已成舟,她们也不能拿你如何。”

闻言,箫娘忽生几分遗憾。她多想瞧瞧辛玉台晓得后的脸色,一定变幻得很绚烂,只要想一想,便有无限快意。

仇九晋原本还担心她生气,眼前见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点点她的鼻尖,“小猫儿,偷笑什么呢?也告诉我听听啊。”

她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如今再听,甜丝丝的蜜线里,似乎纠缠着几缕时过境迁的霉味儿。

到底什么不如意,箫娘说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笑着将他摇一摇,“你告诉我,你父亲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隶吏部侍郎,怎的要娶个知县之女呢?”

仇九晋眨了两下眼,面色倏忽有几分倾颓。他羞于提起这段婚姻,特别是在箫娘面前,于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说。

“你告诉我呀,到底为什么嘛。”箫娘吊着他的脖子将他复晃一晃。

她这样洁净无暇的性子怎么会懂得官场复杂的利来利往?他想,她只会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词里,充满了花前月下的绵绵情意,丝毫不染世俗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