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绿蟾到底秉性纯良,匆匆敛了笑,嗔怪玉台一眼,“你又捉弄人。”

她捉裙起来,借故拉着箫娘往银屏后头吃茶,避开玉台的讥锋,猫着声后头与箫娘说话:“我姑妈姑父就得玉台这么个女儿,自小骄纵长大,连我爹也十分疼爱她,宠得她那副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如果先前箫娘还有恼怒,那此刻半点也无了。她只是弄懂了一件事,不论她如何小心奉承,与“她们”也终究不是一路人。

人好似天生就没有平等,有的是天生的小姐,有的是天生的丫头。就连与绿蟾,也永隔着富贵贫寒,成不了朋友。

明白了这一点,她在她们面前,就避开尊严不谈,只谈好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掏出何盏托付的匣子,递给绿蟾,“嗨,一点子小事,不说它了。这个是我来前,何小官人托我拿来与你的,恭贺你芳辰。”

绿蟾脸若云霞,顷刻瑰丽起来,小心翼翼揭了匣子,拿起那支步摇,将底下坠的那只蜻蜓对着风窗摇一摇,便晃出一点斑斓的光,落在她眼底,使她如画龙点睛,整个人连骨头都生动起来。

比及玳筵正盛,绿蟾只怕玉台与箫娘针锋相对,便使晴芳带她往园内逛逛。满园罗绮,红树凋残,二人且谈且行,不知游到哪里,总之是一月洞门前,偶然撞见离席散酒的仇九晋。

陶仇两家素来有交,又是联姻,仇九晋自然是要来的,不想这里撞见箫娘,他似有话要讲,借故支开晴芳,“有劳姐姐,外头寻我的小厮来。”

晴芳将两人望望,领命而去。箫娘就在墙跟下站着,并未避忌,等他像阵微风轻拂过来。大约是才刚遭遇了一场奚落的缘故,此刻见他,箫娘竟生出几分委屈。

仇九晋四面睃巡一眼,弯下腰窥一窥她,“想来邻居,你也来恭贺陶家小姐芳诞?”

晴丝袅袅,由蓊薆的芭蕉下漏下来,撒一片在箫娘半副肩上,令她看上去,还似当年荏弱的模样。箫娘见他,也如从前那般高大伟岸。那些误会消除后,仿佛重回当年。

仿佛只是仿佛,箫娘余怨未散,又添新仇,凶巴巴剜他一眼。仇九晋有些蒙,歪着脸将她复窥一窥,“谁给你委屈受了?”

箫娘翻眼皮白他一眼,“你那个有婚约的玉台小姐嚜,好了不得,屋里把我好一顿挖苦。常言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鸟!”

“原来是她。”仇九晋直起腰,眼露不屑,“我连见也不曾见过她,在外游历回来,就听见父母给我定了这桩亲事。你怎的就把她与我扯到一起?”

隐隐地,箫娘瞳有微动,眼珠子在他身上滚一圈,连连咋舌,“啧啧啧……了不得,外头逍遥几年,回家来,现成的官家小姐等着嫁你。”

一瘪嘴,仍是当年那副猫儿发狠的可爱模样,逗得仇九晋乐了,“你吃醋?那日不是不理睬我?茶也不请我吃一盅。”

“你家多的不是好茶,往我家讨什么茶吃?”

“我家”二字,蓦地把仇九晋扎了扎,他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几如多年珍藏的至宝,流落到了别家。

他渐渐敛了笑脸,目光泄露痛惜,“我都晓得了,你被卖到吴家,不过两年,又给卖给了席泠的父亲。”他不能想象,一个弱女子在辗转这几年,会经历多少苦难,他只能补偿她以后,“小箫儿,我回来了,往后,再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恳切,又或是这个承诺太有分量,动容得箫娘隐隐泪光,她别开脸不再看他,“你早做什么去了?”

“此刻也为时未晚。”他穿着莺色圆领袍,稳稳地立在她面前,像棵可靠的树,“我不走了,就在应天府,从今后都护着你,谁也欺你不了你,包括什么辛玉台。”

再或许,是他提起了辛玉台,箫娘一霎想起她那副可恨的嘴脸,恨不能将她撕碎!而她唯一力所能及可以撕碎她的方式,就是毁灭她对婚姻无忧无虑的、少女式的憧憬……

总之,繁脞种种的因,铸就了此刻。箫娘把眼皮垂一垂,再抬起来时,下巴抖得细碎,振落两滴泪。不用说话,她知道这样就能虏获他。

果然,她楚楚可怜的沉默,就有无限力量,轻而易举将仇九晋拉回从前的漩涡。从前碧草芳树下,她挨了师父的骂,也这样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盯得他心也融化,寻衅把教戏的师父叫来叱责一通。

他掐一掐她的腮,“瞧这模样,哭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她如何给你委屈受,告诉我听。”

箫娘撅着嘴让一让,“动手动脚的做什么,叫人看见。”

“在别人家,是不大妥当。”仇九晋垂下手,往天上望一眼,太阳西沉,晚鸦噪林,“我正叫小厮外头寻处宅子,等寻到了,接你过去,咱们再不在人屋檐下受苦了。”

箫娘仍旧不拒不应,走出两步,他倏然拉拽她,贴在胸怀里,“席泠有没有苛待你?倘或有,你告诉我,我拿他问罪。”

近近的,箫娘凝望他的眼。里头脉脉的情丝绵长得像横跨了一条大河。他们几经波折,辗转光阴与误会,重逢在太阳底下,从今往古,在彼此眼里,一直熠熠生辉

似乎。

①元王实甫原作《西厢记》,明代崔时佩、李日华改编。

?吹愁去(四)

庭院幽清, 欢声隐隐。箫娘去后,仇九晋见天色渐晚,欲往外头厅上向陶知行辞行。

那厅上酒残席凋, 客已散得许多,陶知行吃得微醺, 已转回屋内小憩。仇九晋随小厮进屋, 见他在榻上撑着手肘揉额角,便上前问安,“为小姐生辰,伯父应酬不暇,多有劳累。小侄不敢久扰, 特来辞过。”

陶知行请他榻上对坐,使小厮看茶, “世侄的意思,我晓得了。请回去转告令尊, 叫他放心,我已在济南府、成都府、贵阳府等地联络了好些粮商,不论今年有多少粮, 都能出手。”

“多谢伯父费心。”仇九晋呷口茶, 把眉轻剔, “家父的意思, 从明年起,南直隶这边就要推行‘一条鞭法’,改折银子缴税。这新法一推行下来, 往后还能不能似如今, 真是不好说。因此今年的粮, 会比往年多出一番, 敢问这价格……”

“税收新策,大家都晓得,我心里也有数。价格你只管放心,还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过拿一成利。”

闻言,仇九晋满意地点点下颌,搁下盅请辞,“那小侄先行告辞,伯父且请留步。”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两句,望着他背影在残阳里隐没,温和的面色逐渐变冷。

他转背进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着腰进来,因问:“老爷,方才听仇小官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实之前,趁这回税收,大捞一笔?”

喧嚣杳杳传来,似陶知行一缕长吁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缴税新策,此时再不捞,往后捞起来,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张口,就比往年的粮食翻了一番,我在下头,还得多寻卖主。这笔买卖,真是又费心又费力。”

“老爷何不拒了这桩麻烦事?不是我讲,这要是叫朝廷查出来,可是抄家的罪。老爷不过在其中拿一成利,咱们家的买卖,一年也就真回来了,何苦押上性命做着帮人做这亏空国库的勾当?”

“你觉着我想做?”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爷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呀,谁让姓仇的岳丈是咱们南直隶礼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干系往后不替他卖命,前几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儿身上了。如今虽没定下蟾儿,却定了玉台,我就那一个妹妹,这一个亲侄女,能脱得了干系?如今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得一条道走到黑,但愿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晓得收敛。”

老管家点点下颌,“那济南府那几个粮商,何时请来?”

“下月请来签契。”

管家领命而去,富丽堂皇的屋子曙光渐收,黯淡里,似萦绕着一缕身不由己的叹息,迟迟未散。

乌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凤箫低转,玉笛长吟。陶知行为庆贺爱女芳辰,请师傅扎了许多焰火来放。“砰”的一声接一声,连席家的院内也映得幽辉迷离。

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显紫醉消金。

箫娘仰头瞧那些姹紫嫣红的烟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肩缩紧,恨不得玉漏敲迟……

她的背后,是席泠遥遥的目光,盯着她单薄的背脊。半晌箫娘回头,兀地吓得跳起来,“你几时出来的?脚步声也没有,站在那里,吓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