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罢衣裳,席泠稍看她的侧脸须臾,心里有种是非难平的无力。这世间变幻太多,谁知道虞家一日变个花样,他们像是人家箩筐里的鱼,只能力所能及地扑腾。好在他为她,好似有源源不断的精力去应对。
他整罢精神,一径步行往虞家,进了老侯爷的轩馆,容光沉敛,身姿屹然,仍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气度。
老侯爷亦比先前面色凌厉许多,腮帮子硬一硬,淡淡摆手,自落到榻上,“请席大人来,是有一桩事要问,我想,席大人心里必定有些数,还望你男子汉,不要只顾推卸缩避的好。”
席泠在下首椅上莞尔颔首,“大约猜着了。晚辈不敢欺瞒,我近日一向在衙中忙碌,还是拙荆提起,才晓得外头传闻。晚辈行为疏忽,带累了小姐清名,是晚辈的罪过,就是老侯爷近日不请,也要择日登门谢罪。”
老侯爷听他先认了错,一气兴师问罪的话倒不好出口了,只得泄一口气,“你说谢罪,倒也不至于。原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越矩之事,不过是两个未婚男私觌一番。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叫人传出闲话去。你是男人,出了这样的事,人家只会议论你席大人青年才俊,风流倜傥,可我那孙女毕竟是女流之辈,如今满城风语,叫她如何议论亲事呢?”
说到此节,稍稍佝偻着背,一副力不从心之态,“不瞒你说,我们家原是定下京里头盛王爷家的世子,眼瞧着就要立媒为凭了,如今,我这里还迟迟未收到那头的信,只怕人家听见了什么,从前的事,不作数了呢!我老了,不图别的,只求家宅安定儿孙美满,无端端的闹出这些笑话,还如何美满?”
这是要叫席泠担当起来的意思了。席泠只得面上附和点头,言语里周旋,“都是晚辈的过错,小姐倾国之姿,纵然没有盛王爷,也定有更好的亲事,侯爷不必……”
“不中用啊!”见他瞻顾左右,就是不提他自己,老侯爷陡然板了脸,“你说得松快,可你是男人家,自然于你没什么大的妨碍,未必我们家,就要受名声所累,随便拣一个不成?席泠,你年轻后生,我劝你一句,男人要有男人的担子,一味退缩躲闪,可不像个男人的样子。”
席泠淡淡噙笑,“可晚辈已经成了亲,这几日,就要办喜事了。”
老侯爷提起腰板,睨着他冷笑,“不过是个没要紧的女人,无家无业的,你为官之人,若要叫这些事绊住了脚,还如何成就事业?我看这样,叫她还跟着你,只是正头夫妻,始终不配,趁着婚事还没办,外头还不知道,先解了衙门里的干系。往后仍旧叫她跟前服侍,露浓不会亏待她的。”
事情既已摊开来说,席泠只好怀内摸出一张帖子,走上去也堂皇地摊在炕桌上,“小姐是女流,原不该把话说得太明白,以免伤了体面。可事已至此,不得不说明了。不瞒侯爷,中秋时候,是接了侯爷的贴,才往船上去赴约,侯爷请看,这可是您的印章?若非见是老侯爷下的贴,我也不会中秋佳节,撇下家人往外头去。”
倒把老侯爷说得心内一惊,撇一眼那贴,果然是他的印章。旋即老人家细细在心里检点一番,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原来是叫自家孙女架在了台上。
事事牵绊,诚如梯子上一根一根相搭的木条子,老侯爷原就不甘舍了席泠,只是碍着脸面,不肯做那仗势欺人的权贵,今番再有虞露浓添木筑高,到此地步,无论如何是下不来台了。
以势欺人也罢,也权谋私也好,横竖作不成这桩婚姻,只怕难收场。
因此,老侯爷只作没瞧见那贴,仍旧冷眼笑,态度稍稍和蔼起来,有些绵里藏针之态,“什么弯弯绕绕的前因我管不了这许多了,只说如今的后果。如今闹得这样,再叫我家招谁为婿去?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无亲无故的野丫头,你反放着我虞家的门第不要,非要执意聘她做正头夫妻是什么道理?”
不等席泠回,他又摆手,“好好好、就算你有你的道理,我管不上,可这事情就是说给皇上听,皇上恐怕也是和我一样的思想。为着个野丫头,叫个两朝元老与个新贵大人僵持不下,没有这样的理!你信不信,我一封奏疏递上去,皇上也念我个老朝元老为人父母的苦心,两句笑言一落,自然能成就这段婚姻。可毕竟是儿女之事,犯不上为这点事上奏皇上。你说是也不是?”
席泠朝下走了两步,渐渐被门内一片斜阳晒得发烫,烫得蛰痛皮肤。
他回转身来,走到阴凉处,笑意坦然而落拓,目光却冰冷尖锐,“说到底,晚辈也不过是个没根基没家世的寒酸书生。当初进京殿试,受辱失利,被官场弃之如履,遣回南京待命。待来待去,叫晚辈待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礼法规制,大约根本就不是为公正而定,不过是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定。既如此,晚辈也不得不顺应时势,做一个暗室欺心之人。”
说着,他将年迈的老人望着,仿佛隔着时光,打量几十年后的自己。越看越有些悲凉,他还做不到完完全全遗落过去自己。或许他的可悲之处在于放不低最后一点善,因此也达不到至恶。
他在昏暝的天色里,摇摇欲坠,“侯爷说拙荆是个野丫头,说得不错,可唯有这个野丫头,还能叫晚辈留守寸心,使其不昧。”
遗憾世人连这一点“寸心”也麻痹了,老侯爷回想往昔,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过不为名利、只赤忱地为某些人与正论。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是小到儿女婚事、大到家族利益所化的一柄紧致算盘。怎么算,都不能放了席泠。
他凝而重的眼色里,迸出威势,“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打算。你既不听我的劝,少不得咱们就听凭皇上做主。我相信,皇恩浩荡,还肯给我们这些年老的旧臣两分体面。你再想想,想好了再来回我,我虞家等你一个月。”
虞家公侯人家,又是旧日的礼部尚书,真要上疏,皇上也少不得给个恩赏,轻描淡写地命席泠休妻重娶。
两方又陷僵局,席泠只得作揖告辞,另计深远。
?碎却圆(三)
席泠一径归家, 已是日坠西山,斜阳立尽。林间杳杳落叶,箫娘在木台子盘着腿儿做活计, 密匝匝的叶影摇在她葭灰的裙上,像蒙蒙天里的一群飞雁, 走失了方向。
她身旁烧着小茶炉子, 里头的炭比残阳还要红,铜壶里的水烟滚滚而上,笼罩她半张脸,扑朔迷离。她从烟雾里抬眼,慌着拽席泠, “虞家怎么说?”
席泠在她对面盘着腿坐,胳膊肘撑在炕桌上, 无力又无奈地笑,“你说得不错, 他家要我做孙女婿,我不答应,就要上疏到京, 请皇上做主。”
箫娘乍惊, 两个眼滴溜溜地流动着不可思议, “就为这点事, 要去惊动皇帝老爷?”说着有些轻蔑地半剪眼,拽他的袖口,“你就这样金贵?还值得告诉皇上?”
“你这问题, 我也想问问老天爷。”席泠玩笑着朝天上一指, 须臾渐渐凝重下来, “你不懂朝廷里的事, 我告诉你听。虞家自老侯爷退下来,现在朝中就只两个儿子在朝为官,虽担着要职,却后继无人。虞家到虞敏之这一代,有几个子侄,皆不成器,不论科举还是荫封,都成不了气候。他执意要招我为婿,是为了让他虞家权贵长继。”
箫娘这回听明白了,恶狠狠地咬牙补全,“还有一点,是她虞露浓算是砸手里嫁不出去了!这一遭,她把别的好路都自行了断,差一些的,他们还瞧不上。他虞家,可不就只盯着你了!”
这道理席泠也懂,只是一时无个对策,脸上全是无奈疲惫的笑意。
隔了一会,见箫娘也是愁眉苦脸,他又生起玩笑,把脑袋埋在她眼皮底下,“你替我瞧瞧,我这三千烦恼病根,是不是又白了一些?”
逗得箫娘噗嗤一声笑,剜他一眼。可转眼嘴一瘪,又似要哭的样子,“怎么办呐?!人家真要告到皇上跟前,我算个什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还不叫你把我休了娶她去?我告诉你,我可不依!真要如此,少不得我雇两马车跑到北京,吊死在皇上宫门口!我叫皇上他老人家夜夜做噩梦!”
说的都是无能为力的玩笑话,她也心酸得只剩这么些玩笑话可说了。其实他们心里都分外清楚,他们不过是这麻木人世间的两只蚍蜉,妄图撼树。
席泠也叫她逗乐了,苍白一笑,“但凡君王,手上沾的血无数,你的冤魂,只怕还挤不进他的梦里。”
他将她搂到怀里来,仰头看天,残阳欲断,天色将晚将落。遥山天际,瑰丽的晚霞被竹影摇碎,彷如一片裁得零碎的艳丽浮光锦。
箫娘在他怀里沉默着,他也沉默着,好一会,两个人似面对动荡世事的一场默哀,满是酸楚与无奈。想起来不免有些泄气,不论席泠如何鹏路翱飞,牺牲了什么,官居几何,总也冲不破压在他们头上的天。
那是片九重天,闯过一重,又是一重。
他有些觉得对不住她,在她头顶噙着遗憾的笑,“这时候,暂且不能触怒虞家,先这么僵着,等我赶在老侯爷上疏前想个法子出来。咱们的喜事恐怕就不便大张旗鼓操办了,或者你再等等,等虞家这阵风过去,咱们再办。”
叵奈箫娘抽了身,端端正正地凝望他,“怎么不办?关起门来,咱们自己办!我偏就要嫁你,悄么声息地,咱们敲他个闷棍!要拜天地、要吃合卺酒!倘或往后咱们真散了,我从南京告到北京,告你个负心薄情郎,告他们倚势仗贵欺我孤苦,就是告到阴曹地府,我也是堂堂正正有话讲!”
席泠以些微苍凉的眼静静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态度,这一刻,令他倏地想起仇九晋来,好像对他的执意有了刻骨的了解。
箫娘也不过只是个女人,这世上美貌婀娜的女人比比皆是。今天的肉.身枯萎,明日自然有新鲜的生长起来。一向有权势的男人从不缺女人,为什么单单对她念念不忘?
追根溯源,他寻到了爱她的原因。由另一方面注释,她从不单单只是个女人。她是凉薄人间的烟火,是轰烈红尘的剪影,也是一点万世不灭的热切与良心。她有善有恶,有贪有痴,好的坏的,统统在她身上调和。
其实,她只是拨开这世间一切因果所铸成的繁芜万象后、显露出的那些微小而平凡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是世事本质的照影,是一朵美丽镜花。
在她带着赌气成分的坚持里,席泠点点头,“好。”然后笑着搂回她,珍重地亲了下,“只要你往后想起来,不怨我没有轰轰烈烈迎娶你就好。”
箫娘却想,他也为了她,竭力周全,从未妥协,拼到他有些疲累,仍不松手。这难道还不算轰轰烈烈?哪怕他们只是浮世里的尘埃,业已在光线里跌宕过,足够轰烈了。
由这“轰轰烈烈”的情状里展开想象,箫娘心窍忽动,灵机一转,眼珠子烁烁地亮起来,“依我说,咱们该拜堂拜堂,不要宴请宾客,只请何小官人与绿蟾来作个见证好了。面上,你还是周旋着虞家,底下的事,交给我办。”
“交给你办?”席泠笑着怀疑,支起一条膝盖打量她,“你能有什么法子,未必上京告御状去?”
“呸、你也太小瞧了我些,我什么身份,上京告御状?只怕北京城还没进,先就叫人摁住了。”箫娘乜兮兮地斜着眼,默然想一想,越想越开怀,笑倒在他怀里,“你别管,这事情我心里已起了个主意,只是得细细周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