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宫殿肃穆安静,这裂瓷的响声便显得刺耳,随后又是一声,竟还有笑声。

“吕嫔是如何侍疾的?”李玹道。

“圣人今日恼怒,郁积于心,难以安眠。”郑福忙道,“吕嫔娘娘想了法子,在陪着圣人嬉戏呢。”

宸明帝宠爱吕嫔,吕嫔也惯会谄媚,连元后的生辰也忽视了,李玹许久才道:“那本宫,先行偏殿侍候。”

李玹沉着脸,拉着郑知意进了偏殿,群青守在外间,悄然问郑福:“吕嫔娘娘可是在摔碗?”

“都是陶器,听个响罢了。”一道含笑的声音传至耳中。

群青看见了陆华亭。

难怪跑那么快,有事面圣,回去换了官服。走过来时通身明艳。

许是刚刚梳洗过,他梳起的头发显得愈加漆黑,群青闻到了皂角的味道。

陆华亭没看她,群青也没回头,只当做互不认识。

郑福道:“圣人心情不好,进去要挨骂的。”

群青心道,这吕嫔早被陆华亭收买,成了燕王一党,怎么可能挨骂。只盼他不辜负信任,真的将账本上交。

殿内,满地的瓷片,吕嫔只着清凉衣物,但脸已热得发红,她用力摔碎陶碗时,那股肆意发狠之态,尤其解气。

“那些绊着圣人的人和事,臣妾都将它们摔了。圣人也试一试,别将龙体气坏了。”她道,“待过两日,臣妾看顾着秋狩,让圣人好好放松一下。”

登基后纷繁的政务,压垮了宸明帝的眉头,使他两鬓都白了,他的个性也变得更加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他自己不能不稳重,但是嫔妃可以。吕嫔不介意做轻浮姿态取悦他,反让宸明帝感受到放松,笑道:“解决人,若能如摔碗一般简单,朕就不会头疼了。”

吕嫔道:“圣人是一国之君,手掌杀伐大权,怎么不行呢?圣人太过宽仁,以至于下面的人没个好歹,国库空虚,这崔顾两家,连商税都收不上来。”

宸明帝道:“朕为君仅仅一年,满朝文武每日跪拜,其实朕不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如何作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看似坐在高位,也许是孤家寡人,若有不慎,百官联手,那朕就和前朝楚君一般下场了。”

他翻看着手中账本,手颤抖着,胸中惊涛般的怒气翻涌不歇。但无奈皇位还未坐稳,宸明帝又是谨慎求稳的性子,竟是堵住了,没个出口。

吕嫔想了想,又砸碎一只碗,“这人,都是看他人的。圣人只需要杀一儆百,让他们明白天子一怒是什么下场,他们就服帖了,怕了。”

碎瓷声尖锐,传入宸明帝耳中,令他目光一凝,他早想立威:“史书之中,怕无法交代。”

吕嫔一怔,宸明帝非常在意名声,她道:“这些名目,有人既愿意为君父分忧,叫他去做就是了。”

吕嫔示意小内侍开门放人,那人走进来,宸明帝望向帷幔之外安静跪着的陆华亭。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三郎不懂事,这些年难为你从旁提点。”他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此举,是要得罪百官的,于你仕途无益。”

陆华亭道:“三郎对臣,对臣母、妹妹有救命之恩,臣本一介布衣,入朝为官,只为还报恩情。只愿为君分忧,声名外物,臣不在乎。”

宸明帝眼中闪过一线欣赏之意,点点头。他缓缓抓起床榻边的一只陶碗,高高抬起手。

门外,群青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片刻之后,殿门拉开,见群青挡在门口,陆华亭望了她一会儿,没有表情道:“青娘子所托,办好了。”

“长史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别忘了。”见他望过来,群青道,“案子结了,把玉奴放了。”

-

那日之后,鼎盛一时的崔氏,便如那只摔碎的碗。

是夜里,官差带人将崔氏祖宅围成一只铁桶。

衣着光鲜的妾室们,撒泼、哭闹、求饶的声音,被几千片刀光围拢。待刀光散去,已成一座凋零的空宅。

举家抄没之罪下,数十辆的囚车,拉着崔家的男丁女眷,自剑南道接连驶入长安,囚车内的人头发蓬乱。一进集市,流民们怒骂一片,向其投掷菜叶。

百姓们看着肆夜楼牌匾两侧,那些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琉璃灯笼一盏盏熄灭,那龙飞凤舞的牌匾,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尘埃中。

宫中的摘星楼,则一层一层地加盖完毕,揭下了红布。有崔家罚没的财产进项,萧云如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

萧荆行令人扶着当日滚钉板告状那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的门,她的女儿站在门口等待,那娘子换回荆钗布衣,白皙脸上,泪流满面,扑进母亲怀中。

肆夜楼的堀室之内,关押有上百娘子,其中一半曾是良籍,被骗入肆夜楼内,都遭受了笞打虐待。户部尚书张钧奏请,替她们重换符信,让她们都能与家人团聚。

群青听着揽月传来的消息,望着南苑被风吹动的秋千,心中浮现出许久未曾有的快慰。

这一世,她虽不能和芳歇一起行医救人,困在宫中,多少也做了些什么。

揽月扯扯她:“外面有个娘子找你,你可真行,教坊司的人都认识。”

群青走出清宣阁,看见了玉奴。

有段日子未见,玉奴身穿藕粉色轻纱襦裙,手挽披帛,挽堕马髻。宫中教坊司的衣着,为她妩媚的眉眼增添了端庄之色。

玉奴冲群青羞涩地笑了笑:“萧少卿知道奴擅舞,又没有家人,便让奴应试宫中教坊司,奴中选了。早想来拜会娘子,只是先前不得空,如今终于能了。”

教坊司有月例,对于漂泊无根的人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群青心中亦很高兴,见玉奴手里拿着一只纸扎的琵琶,道:“这是什么?”

“肆夜楼没了,奴想给……春娘姐姐烧个纸。”玉奴眼中含泪。

宫中不能烧纸,然而群青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玉奴像孩子一样欢喜地拉住了群青的手。

群青许久没有跟人这般亲近,几乎毛发倒竖,然而她没有挣开,不熟练地牵着玉奴,一路避开宫人,走了很远,到了白马观附近。

这处幽竹环抱,泉水叮咚,很少有宫人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