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凌爽的声音都变得轻柔,“很难说没有啊。当心理健康被重视后,年轻人们好像都有点心理问题。”

凳子有些矮,而余寻光的腿太长。他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凌爽开始播放的监视器里的镜头。

“阿金”的眼睛里仿佛长满了杂草。

余寻光说:“阿金的父母其实还是爱他的,只是两个老人不会表达爱。”

凌爽说:“现代年轻人需要的是无私的爱,带着祝福与放手的爱。而阿金父母的爱里包含了太多的控制和道德绑架,他们表现出来的东西会给人他们不会爱的错觉。”

因为父母不善于表达爱,没有给过孩子很明显的爱,所以明明父母双全、家庭也还算幸福的阿金并不能拥有爱人的能力。

这个年轻人能在辞职后学着去爱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余寻光把下巴在膝盖上磕了磕,说:“再来一条背光的侧景吧。”

“嗯?”这是凌爽的拍摄计划中没有的。

“就是张庆鹤导演喜欢拍的那种镜头。”余寻光沉默了一下,然后给凌爽比划,“摄像机停在屋内,从里到外拍我的侧影。现在不是白天嘛,屋外是明亮的,屋子里的阿金却是黑色的,这种对比,加上只是一个黑影,更加显得阿金的虚幻与孤独。你刚才不是说他很绝望吗?我觉得用这个镜头,会更加显得他好像不曾存在过,他只是一个影子。”

余寻光不太确定凌爽是否允许他的“指手画脚”,他说完还补充:“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把片子留给我吗?我想要一张,留下来珍藏。”

凌爽也没生气,他在构想出那个画面后,用下巴示意他过去。

余寻光起身的动作间,凌爽已经拿着话筒开始指挥了。

余寻光扒着窗台坐上去,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他靠在窗框上,看着屋檐上垂落下的雨滴,突然想到,到时候这部电影播出了,会不会有人说他和凌爽是在拍青年人的无病呻吟?也不一定。会不会有更多人能够理解呢?因为社会和家庭带给阿金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阿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理解生命的重量,也不明白死亡的沉重,他有时试着想去死,也不过是为了寻求精神上那一瞬间的解脱。

生命是自己的,怎样使用都应该被他自己选择。

不会因为他选择死亡而鄙视他,也不会因为他上一刻想死下一刻想活就议论他,只要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很好。

这个时候凌爽还没开机,余寻光也认为他是调整机会准备拍背影,所以他没有特意去控制表情,而是轻轻地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但是恰好就被摄影师录进取景器里。

晚上,凌爽整理镜头时恰好发现了这一段。

他怔愣在镜头前,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看的是余寻光,因为只有余寻光会这样笑但他又以为自己是在看阿金。阿金其实并没有在现实中存在过,但他却通过余寻光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寄生”在演员身上,只在镜头存在的时候出现。现在,在镜头下,在还未开拍的情况中,凌爽赫然发现了阿金和余寻光共生的情况。

他不太清楚当时余寻光是在想什么。但是,他那种性格的人,一定是在体谅着孤独的阿金吧。

他会对阿金说什么?

“孤独真好。”

“想死也不是不能被理解。”

“如果你还想着活下去,看到更灿烂的世界,那样会更好。”

“阿金,做你自己就好吧。”

凌爽再也不敢直视,他低下头,抹去不知何时从眼睛里涌出的眼泪。

第186章 186

大概是使用了特定的相机, 凌爽拍出来的成片画面带着一股青绿色不是春天生机勃勃的绿,而是能够让观看者感受到湿冷,能从视觉上通到体感, 感受到被雨雾笼罩的早春的绿。

在这种春天的绿意里, 阿金和阿兰相遇了。

阿兰是村子里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她在电影中一直都是扎着低马尾, 面颊边留着碎发, 穿着轻薄亮色的毛线开衫和碎花长裙的搭配。她有时会穿着一双拖鞋, 握着一把野花在田埂上来回地走。等她回家时, 手里的花也快被她掐完, 只剩下一把杂七杂八的草。

村子里的人都说, 阿兰是个被老公和孩子抛弃的疯子。阿金在见过阿兰之后却认为不是那样。在他眼里, 她的行为并不特立独行,反而非常有规律。他认为阿兰日复一日的在田埂上行走, 许是在寻找, 许是在等待, 许是在思念。所谓的“疯了”, 完全是污蔑。老一辈的人不一定懂年轻人,一旦年轻人做出他们无法理解的思想与行为, 便会用简单的“疯了”来将年轻人所有的行为合理化。

就像阿金。阿金不是没有向父母吐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但他在那样做了之后接收到的只有父母的不敢置信。爸爸说他疯了,说他变态。妈妈说他生病了, 说他在外面学坏了。也是在见到村里老人对阿兰的理解之后, 阿金才更深刻的理解到父母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在“规矩”里生活了一辈子, 因而忍受不了半点理解层面之外的“叛逆”。

其实,真正奇怪的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无知, 不愿意与时代进步的他们。

阿金很羡慕阿兰,也欣赏她在风刀霜剑下还能够自在的去做自己的那种洒脱。他知道任何侧目的眼光和注视都会给阿兰带来麻烦, 他当然更不想让她误会自己瞧不起她,所以他对她每一次都是那种如风吹过树林般的随意一瞥。

在阿金心里,她只是阿兰,是有思想的阿兰,是聪明的阿兰,是像兰花一样坚韧不拔生活在空谷中的阿兰。

在一个下雨天,阿兰和阿金相遇了。

那会是余寻光和覃敏拍的第一场对手戏。

在这场戏里,余寻光穿着深蓝色的外套,搭了一条黑色的工装裤。他的头发还是短发,也因前面的剧情设计刮了胡子。凌爽为了让画面更加清新,给观众一种明确的男女主恋爱的氛围,特意让化妆师下手轻点,没有给余寻光的黑眼圈和面颊上的斑点得太明显。

在设计阿兰的妆造时,凌爽特意提出需要女演员素颜。覃敏对自己的外貌有自信,没有拒绝。她拥有演员的素养,在开剧本围读会时的卷发是自己弄的一次性的,后来上戏时,那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常常被一个碎花发圈束于脑后。

这场戏里,阿兰的手里需要握着一把标志性的野花,余寻光同样也被派发了道具一篓从当地的大爷大妈那里购买的新鲜的,刚从山上挖出来的土笋。

由于戏里需要“阿金”从山上跑下来,道具师考虑到余寻光的体力,也为了方便他行动,便往背篓下垫了泡沫,只把真实的笋在上面铺了一层。

余寻光一看就说“不行”。他很感谢道具师的好意,但是……他试着提了提背篓,给左右的道具师演示:“这样背篓头重脚轻,我不好着力,反而更费劲,而且跑起来也会把上面无法着力的笋颠掉。”

凌爽明白道具师的顾虑,开口,“满上吧。余寻光有力气,能撑住。”

自己家的道具师,没有合作过,也像其他人一样小看人。余寻光,一个天天早上起来练拳的人,会连这点竹笋都背不起来?怕是上面再多扛一个他也不成问题。

等着道具师把背篓满上的功夫,余寻光还帮了一手忙,补充:“身体有了承重,脚在踩在这种被雨水泡软了的泥地里,就会展露出陷入更多泥土的细节。”

凌爽一想到待会儿有对着阿金的脚下拍特写的计划,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个。欸,你从哪儿琢磨出这个的?”

他刚才的话说得理所应当,就好像这些知识是他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