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韩烬正站于书案前,俯身认真临摹着一副古朝字帖,揣摩着点画的落笔轻重,以及结体是否端正严合。
闻言, 他抬笔稍顿,看向宁芙微微弯了下唇,“怎么会不认识你?即便没有典礼, 可当日我带你入城, 城内万人空巷, 百姓街头雀迎,高阁远眺只为亲眼目睹公主风采……那般的盛况,我上次见到还是几年前会战东崇大胜,凯旋归朝之际。”
这两者还是很不同的, 宁芙轻抿唇,“那是你的荣耀。”
“你更是。”
宁芙脸颊忽的烧烧的。
原本说起这个,她还有点生他的气的, 可现在被他目光深幽凝过, 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怨恼很快便消解。
其实当时, 她明明已经与他说好要坐轿辇进城,可临到城门口,他看到满街百姓两侧围拥,比肩接踵,甚至就连外城城墙上都挤满了人影,于是他直接临时变卦,当众下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避讳地抱她下了轿。
他拥她在前,坚持与她同乘一骑,马速又放得格外缓,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他明显是要高调宣扬她为他所属。
见此状,满城百姓都激动狂欢,振臂高扬悦呼,似能感同尊主新婚之喜。
所以那日,她也不算没有露面,可她指的不是这些,阿烬的一应亲属们她的确之后也未曾见到过。
“那家宴不是没有办嘛。”她幽幽喃道。
韩烬明显困惑了下,随后将手中的狼毫笔放置到竹节笔架上,抬眼问道:“我们不是常与母后、阿盈一同用膳?”
宁芙眨眨眼,“这个……就算是了?”
在她的认知里,家宴为难得的宗族亲属聚汇之日,该是热闹非凡的。
譬如父皇寿宴,母妃生辰,以及她的诞日,每到这些特殊时刻,宗族上下无论外亲远戚都会全部过来贺祝。
父皇那辈的兄弟姐妹众多,光是留在京城内的王叔王姑便不少,宴席上,他们携带家室同行,自然更显声势之大,而母后那边的傅氏一族也是玉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故而寻常的家宴,人一多时也总办出国宴水准。
她知晓国别不同,雍岐可能没那个热闹,可婚事那般重要,哪怕没有旁支的远亲来遥祝,那郢都内的亲属她还是想见一见的。
倒不为旁的,而是她想更了解阿烬一些。
明明他向来也很看重对她的仪式感,无论是跨越碑界时坚持要亲自抱她,还是不落俗地为她特制一身合欢花样的嫁衣,都尽显他对她的在意与偏爱。
可到了郢都,他却无意将她正式带到宗族面前。
思及此,宁芙心绪隐隐的失落。
见状,韩烬从书案处走到她身侧,驻足,看她目光垂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芙儿的确有些不太高兴。
他俯下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宁芙本来可以自我调控,可被他这样迎面一问,委屈感瞬间满溢涨出。
她避开他的掌心摸抚,有些赌气着开口:“……没事。”
韩烬默了默,似在思寻,而后抬手又落她脸颊上,拇指食指一同往外撑,帮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才好看。”
宁芙哼声把他的手拍掉。
韩烬手一顿,想起她异样前问的那个问题。
关涉到家宴,难道她在意的是这个?
“芙儿恼我什么,没大宴宾客,还是旁的?”
被他知觉心思,又明面说出,宁芙微微有些不自在。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矫情,亦或是有些恃宠而骄,但她一直以来被他溺宠得太过,所以现在哪怕只是受到一点点的忽视,她都控制不住的难过。
就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每天都能得到一块甜甜蜜饯,可忽然有一天,蜜饯没了,她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她垂下眸,摇头声音轻轻:“不是宾客,是你的宗族亲人……我们成婚后,你一直都没正式带我去面见,也没有携我一同去皇家祠堂敬香。”
闻言,韩烬思吟片刻,终于明白她到底在介怀什么。
他喟叹了口气,随后拉起她的手,慢抚着言道:“芙儿,除了母后、阿盈,还有你,我再没有其他亲人。”
宁芙怔怔,不明地看向他。
韩烬:“大醴宗亲和睦,尊君重嫡,少有勾心斗角。你又是身份尊贵的嫡公主,有着帝后偏宠,兄姐爱护,在一片爱意围簇之下长大,大概很难想象雍岐族亲之间,互相的阴暗算计与争斗不堪。”
“往上追溯,武皇上位,当属储位争夺最为惨烈的一次。他们兄弟七人,最后三人死,两人疯,一人成了终生起不了身的废人,还有一人成了最后赢家,那便是我的皇祖父。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手足相煎,枉顾尊卑,便成了雍岐的不堪传统,到父皇一辈,我们这辈,同宗族的鲜血还是在流,我没想过要当刽子手,却免不得也受过太子的迫害打压,九死一生……”
“所以,到我即位,没有对姜氏以及关联族属赶尽杀绝已是恩赐,绝对做不到与之和善共处。至于关系再近些的宗亲,实话讲,他们对我的戒防很重,我对他们同样不十分信任。所以我们的婚事,不必这些不相干的人来见证,我们有我们的小家,被母亲赐福,小妹欢祝,已是足够。”
“还有……”
宁芙稍回过些神来,“还有什么?”
韩烬坦言:“母亲幼时便是孤女,她那边没有血缘上的亲属,唯一当医女时拜认的师父,前些年也去世了。”
宁芙闻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阿烬,我,我不该与你因这事生气的。”
“是我考虑不周。”韩烬摇摇头,哪舍得见她内疚,“我自己不喜欢热闹,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怪我没有把话说清。”
这种时刻听他还迁就地为自己着想,宁芙环腰抱住他,收力搂得紧紧的。
她声音软下来,“我本来想多了解你一些,所以才想认识你的身边人,才那么期待隆重家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在我眼前,这才最重要。”
韩烬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又看着她认真语道:“我的身边人,是你。至于想了解我……”
他话语一顿,神色微深,“芙儿,其实实话讲,我在你面前没有一丝的遮隐,身心完全都属你,你可以任意地熟悉我,了解我,或者……使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