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大军围困临渝关退守一片石,苦苦交战一月有余,他忙着应敌,无暇顾及她。彼时,她同军医一起照料伤兵,还适时为他出谋划策。劳累多日,尚不知自己怀有仨月身孕,起初见红,还以为是葵水。
等大军杀出重围后,再请医调治就来不及了。
那是个成型的男孩。
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孩子没了,她卧床三月有余,夜夜梦魇,汤药成幅成幅的喝下去都不见效,牙痛的成宿不得安眠。
现在想来,她纵有万般狠硬心肠,料必也为他们未能出世的孩儿痛心过吧。
思及此处,李偃视线转到她平坦小腹,问:“这月庚信可至?”
“没有,”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弄得赵锦宁茫然费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偃哦了一声,“随便问问,你的药怕是没了吧?顺道再请大夫看看。”
除了仇恨,他也想弥补抚平遗憾,他想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顺顺利利的降生下来。
赵锦宁极不愿再喝汤药,推辞道:“药还有呢,再去医馆耽误耽误,戏都要开锣了。”
“戏台子搭好,长不了腿,”他审视着她的眼睛,不亚于严刑拷打,“你着什么急?”
“我能着什么急?不过是不想错过开场,”赵锦宁沉住气,语调适当拈酸,“还不是有些人,一根草棒也能被拌住,长篇大论的说不尽,耽误了看戏的好时候。”
李偃轻轻挑起剑眉,“这话是说我呢?”
“不说你,说谁,”她垂眸,双手绞着罗帕,“我还没叫屈,你倒来寻我的不是,这教人上哪儿说理去?”
她一副千委万屈的模样,李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这不值当什么,万事不及你重要,还是先看大夫才是正理。”
第四十六章 想不起是哪位表哥
到了,马车还是停在了医馆门前。
医馆坐堂的正是前些时日为赵锦宁看过脉的沈老大夫,照例是先为其诊脉。
李偃伴在身侧,因堂内没有外人,他直接发问:“内子几幅汤药饮下,这月庚信照旧未至,是否……”
“不是胎气,”岂料沈大夫会错了意,打断他的话,“夫人气血亏弱,还需多加调养。切勿着凉,禁食生冷,暇时多多保养。母体强健,自然能得麟儿。”
赵锦宁收回手腕,抚了抚小臂,摸着隐在衣料下的合香珠串,暗舒了一口气。
幸而是没看出什么不妥。
沈大夫是遐迩知名的妇科圣手,李偃素来尊重,对他的话是深信不疑,只当赵锦宁体弱,也不再多究,只嘱托道:“内子今日多用了一些糕,方才害牙疼,劳烦先生再给看看。”
沈大夫一捋白须,比手请道:“那就请夫人伸手,再搭搭脉。”
赵锦宁只得又将手腕搭在脉枕上,沈大夫一边号脉,一边询问了几句症状。
她都一一应付着说是,左右手腕诊完,大夫说是肝火虚旺,平日要少操些心,不打紧,另给开了新的药方。
抓完药,夫妇两人回到马车,李偃坐定,手落膝上,抬眼端视赵锦宁的恬静面容,问道:“私下到底是生了多少闷气,气到肝火虚旺?”
赵锦宁轻拂琵琶宽袖,手臂自然垂在腿上,抬起美目用眼尾轻轻瞟了他一眼,不见愠色,她便可以任意试探,语气既娇又矜:“驸马陪我看戏的路上,少与莺莺燕燕勾缠,我便能宽宽心胸了。”
她千方百计地把话茬引到嫤音身上,不料,李偃只淡淡哦了一声,并不接招,她不免有些负气,干脆直接戳破,追问道:“同你讲话的女子是谁?你就没有要解释的吗?”
李偃往身后软枕靠了靠,坐得舒服了,才开口:“我与堂舅家的二表妹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清白白的说会儿话,这有什么好解说的?”
“表妹?”她佯作惊讶,“不曾听你说起过呀。”
她早就料定他会说:“你也不曾问起。”
于是接应道:“即是表妹,那为何不向我引见?”
李偃轻轻一嗤,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膝头,反诘道:“你可曾向我引见过你的表兄?”见她玉容微顿,继续奚落:“你们皇室枝繁叶茂,估摸你一时想不起是哪位表哥,需要我再提点一二吗?”
饶是她再镇定自若,搭在腿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拢成拳,强展笑颜道:“若有机会再回京城,锦宁自是会为夫君一一介绍。”
“不过是些旁人,这有什么紧要的,”李偃坐直前倾身体,一下握住她的手,一改咄咄逼人的语气,柔声道:“我的意思是,吃醋、吃酱,这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不要为外人多生闷气。”
“若气坏身子,这可如何是好?”
听听,症结全在于他,却被他三下五除二推了个干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难试探出什么,赵锦宁微微一笑,松开五指回握他的掌心,“我都省的了,也希望夫君日后能够同我一心一意,万事有商有量。”
李偃朗然一笑:“这是自然。”
说话间,马车已行到梨园。
李偃先行下车,站在车凳旁边抬起小臂,供赵锦宁扶着。即便整个南京城都无人知晓她是长公主,李偃还是给够她应有的尊贵与排场。
四敞大开的大堂内清清静静,不见闲人,她略显遗憾:“耽误许久,戏定是开场了。”
这时,梨园管事迎上来,行了礼问完好,弯腰比手往后院引领,含笑道:“大奶奶不知道,大爷特特儿吩咐过,今日不迎客,只等奶奶大驾光临,后面小戏都备好了,您一声令下,咱底下人才敢开锣。”
赵锦宁默默瞥了一眼身旁丰姿轩昂的男人,路上几次三番强调担心戏开场他都不为所动,原来,梨园也是“小有家资”的一资啊。
“出来看戏,就是图个人多热闹,现下冷冷清清,只有我一个人看,那还有什么趣儿?”
李偃回望她,眼里蕴含着难得的柔情:“人多气味难闻,你未必喜欢,再者说,要有个磕磕碰碰的,我如何向你兄长交代?”
这话听着多少有些刺耳,皇帝要是管她的死活,还会要她下嫁李偃,打发她到不毛之地吗?
她提裙,迈步踩上楼梯,唇边依然维持着得体微笑:“兄长一向温和宽厚,定不会为难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