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钦像是陷入了回忆中,面上突然浮现了一丝向往的笑意:“将军性子急脾气暴,大公子严于律己,不是练剑法就是看兵书,只有二公子性子最是温和,常与我们这些小卒混在一起谈天论地。”

林思慎见他放松了不少,便试探着道:“二哥的事,何叔父都还记得?我从未见过二哥,何叔父可愿与我讲讲?”

何钦点了点头,出神道:“小将军还未出生时,二公子便时常在军中吹嘘,自己要有个妹妹了,定会是个生的漂亮聪明伶俐的瓷娃娃,日日跟在他身后唤他二哥。我们都说夫人必定会生个顽皮小子,他那般好脾气听了也会恼,骂我们胡说乌鸦嘴。却不想...最后他也不知,我们这些乌鸦嘴竟还真说中了。”

林思慎闻言沉默了许久,一旁一言不发静静听着的沈顷绾,突然伸出手轻轻放在她肩头,她这才惊觉抬起头来,冲着沈顷绾掀开唇角勉强笑了笑。

何钦也不理会身旁的人有没有在听,正说着林思略,却又突然转了话头:“我们在关外将寮国人打的丢盔卸甲,将他们逼入了兴岭,原本将士们都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战。只要将寮国人打怕了,他们从此便不敢来犯我晋国。大家都以为,打完那场仗就可以回家了。我们都没想到,连将军也没想到,那的确是最后一场仗,可我们却回不了家。”

林思慎深吸了一口气,悄然攥紧了拳头,继续安静的听着。

何钦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寮军节节败退士气已尽,被围困在兴岭,陛下下令即刻将寮军彻底覆灭。将军未免寮军穷途末路拼死反攻,以至我军死伤无数,特意调开辖关的守军,亲率先锋营从侧翼突袭,让寮军以为尚有退路,因此只顾逃命难以反攻。”

“却不想寮国的援军如有神助,不仅比将军预想的早来了足足两日,甚至还知晓将军的布防,破开辖关长驱直入,所经之地皆是布防薄弱的关口,一路冲散主军,直奔先锋营而来。”

何钦说着,竟是瑟瑟落泪,他双唇颤抖目露悲戚:“将军率先锋营且战且退,助我突破重围下令主军回援,我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寻到主军,却被陛下派来的督军杜恒梁骗去了一处僻静之地。趁我不备,他突然抽刀刺入我胸口,我被他刺倒在地,只能龟息闭气佯装身死。”

话音落下,何钦扯开了衣裳,露出了胸口上那旧伤,离心口偏了半寸却足有一指之宽,可见伤势之重。

何钦颓然的松开手,面如死灰道:“杜恒梁以为我死了,便唤来另一人密谋,我躺在血泊之中亲耳听到他们提及...提及这是陛下的口谕。从那一刻起,我便知晓,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布下的陷阱,将军必输无疑。我拼着一口气,想回去向将军禀告,可却昏死在半途。我若死了倒好,可我偏偏没死,等我醒来后,整个兴岭血流成河遍地都是尸首。”

“后来我才知晓,将军活下来,可大公子断臂二公子战死,四万羽林卫活下来的竟不足百人。陛下将所有的事都推到了一个小小参军身上,诬他暗中勾结敌军泄露军情,还将他腰斩株连九族。”

说完这一切,何钦像是松了口气,只剩满心的悔恨:“我明明知晓一切,可却不敢宣之于口。这些年我东躲西藏,生怕被人发现踪迹。我不敢去找将军,也不敢去见昔日的旧友,我是怕啊,我怕我告诉他们真相,只会连累了他们。谁会信呢,谁敢信呢,叛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陛下。”

林思慎面色惨白,她听着何钦的讲述,整个身子被像是冰冻住了般,一股寒气从内至外散发出来。拼死为国浴血奋战,到头来却被主君背叛,毫不知情的冤死在战场。

那些死去的四万将士,恐怕到死都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林思慎不仅愤怒,更觉心寒,一如何钦所说,谁人能想到,叛国之人竟是一国之君。她死死的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着青白。

一旁的沈顷绾见状幽幽叹了口气,她俯下身来,伸手柔柔覆在林思慎手背,望着她闪烁着恨意的眸子,轻声道:“我知你心中感觉,我之所以瞒着你,便是不想让你如这般,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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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302

将心底深埋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后, 何钦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浑身战栗双目恍惚,仿佛重回了当年那一夜。

昏迷之中, 何钦被一阵钻心的灼烧痛醒, 暗沉的天空飘着细雨, 身旁是汹涌的火光, 似乎有人放了把火, 想要将这一切的罪业焚烧殆尽。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 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血,他便随意抓了一把烟灰抹在伤处,撒开衣裳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拖着重伤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往前挪。

那时他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林将军处境危险,满脑子都是快些找到林将军, 必须将此事告知于他, 让他带着弟兄们逃走。

可等他好不容易挪出火光弥漫的丛林,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肝肠寸断身心惧寒,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动弹不得。

昔日那些嬉笑怒骂的战友弟兄,如今已成了一具具焦尸,他们被烧的辨不清面容,却仍保持着死去浴血奋战的姿势, 紧握着的刀还刺在敌人胸口。

脚下的泥土被血染的深红, 又被火烧成了冷硬的血红焦土,林间的潺潺溪流化作了恶臭刺鼻的血河。天空之上盘旋着贪婪的乌鸦,它们嘶哑的鸣叫着,迫不及待的俯冲下来, 啄食着将士们的眼珠和残肢。

何钦就犹如置身人间炼狱,纵使他跟随林铮征战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象。

天像是永远也不会亮似的,一直都是这么阴沉压抑,何钦难掩悲痛的在步步往前走去,所见之处所经之处无不触目惊心。

就这么在遍地尸身的焦土上走了整整两日,何钦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他甚至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只是硬撑着一口气,麻木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直到最后精疲力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等再醒来后,又是过了几日,他侥幸被附近村中一位农妇救回家中。

他从那妇人口中得知,林将军和大公子率领剩下不到百人的羽林卫逃脱回京,林将军身负重伤,大公子被砍断臂膀,而二公子战死沙场,连尸身都寻不见。

何钦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只是他心中明白,从今往后他再也无家可归了。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是死是活,他的灵魂都终将被困那片焦土漫无止境的独自徘徊。

他的义女梅香,便是那户妇人的女儿,她的父亲被寮人说杀,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没过多久,她母亲也病逝了,临死前,那良善的妇人将梅香托付给了何钦。

何钦也曾想过,去京城寻到林将军,将那件事的真相告知林将军,让他替冤死的二公子,还有那无数的将士伸冤。

可他是个聪明人,他知晓这件事哪怕是林将军也无能为力,说不定反倒会害了林将军,万般不得已,他只能隐姓埋名,带着梅香在这世上漂泊。

这天大的冤案,封在他肚中就好,免得再牵连了无辜之人。

一直到十年前,他们漂泊到青州,梅香机缘巧合之下被青阳郡主沈顷绾救下。

那时的沈顷绾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站在何钦跟前,足足矮上大半个头,可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沉稳敏锐。

见到沈顷绾的第一眼,何钦就隐约察觉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这个矜贵漂亮的像个瓷娃娃似的小郡主,望着他的目光竟带着一丝探究和玩味,像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

当夜,何钦便想带着梅香连夜离开青州,可还未出城门,就被卫兵堵了回来。他被迫在青州逗留了两日,这两日他想方设法都没能离开。

两日后,沈顷绾独身一人登门拜访,一开口便知他与梅香的来历。

何钦以为自己逃了那么多年相安无事,最终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且这小姑娘还是皇亲国戚,是当今皇帝的侄女。

一旦落在皇帝手上,他与梅香会落得如何境地,他想都不敢想。

何钦咬了咬牙,打算对这小郡主先下手为强,小郡主虽然聪慧过人,可到底乳臭未干,竟敢独身一人来寻他盘问。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心思缜密到让人头皮发麻,来之前她便做好了万全之策,何钦若想对她动手,势必会落得个身首异处。

小郡主就怎么负手站在他身前,仰着头望着他,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神色没有丝毫的得意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