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讲了吗,我考虑过了。对,这个机会是很好,错过也很可惜,但这辈子不是就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我现在要是去了,课程一读,至少半年朝上,中间必定会错过很多事情,天天不顺利,辛爱路也一团乱,还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他尽力抑制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让你觉得出去读书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吗,夏天梁?”
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像被冻住。理智掉线两秒又上线,徐运墨按住太阳穴,语气缓和许多,“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别误会。”
夏天梁眨两下眼,“我知道。”
他没再多讲,转成实际行动表示,一双手穿过徐运墨腰身,从正面柔柔地环住他。对方身体在这个拥抱中不再僵硬,逐渐软化,徐运墨跟着低下头,蹭到夏天梁耳边的头发,轻轻亲了一下。
“异地会很辛苦,”徐运墨低低说,“况且这时间太长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下巴搁在徐运墨肩窝,双手揽住对方,是掌控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瞬间,那双绕着徐运墨的手生出一股冲动,想就此变成两条绳索,彻底围困他。
然而这不好的想法在产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拥的力度,同时问:“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爱路吗?”
这次轮到徐运墨不响。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没有再将这个问题进行到底。
*
征询走过一半,红色通告上的日期数字撕过几轮,签约率终于达到百分之八十。
仅剩的几户还在坚持,但反对声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总会抽空去医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红福都会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讲话。
跑过几次,她来天天打饭时,套餐都买三份,说是心疼小谢,想让他多吃点。
夏天梁没点破,让她坐下来稍等。
帮忙打包的时候,他余光瞥见胖阿姨正出神地看着隔壁一家人。典型三口之家,父母点完菜闲聊,旁边的小孩瞪大眼睛,认真舔着手上一个甜筒。
家长路上给买的肯德基儿童套餐,嘱咐她先别在这里打开。小孩假装听话,一边吃冷饮,一边手却伸进袋子里想拿玩具,包装袋上肯德基老爷爷的脸因此折叠,变得有些扭曲。
胖阿姨定睛看着,忽而滑下两道眼泪。
夏天梁盖上饭盒,将桌上纸巾挪到她面前,胖阿姨抽两张,擦过脸之后,低声说:“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他坐到她面前,“和红福阿哥?”
女人不置可否,她仍是望着那个肯德基纸袋,直到目光几乎要将上面的老头子看出一个洞,才作罢,对夏天梁道:“八九年,我记得好清楚,东风饭店开了国内第一家肯德基,那时候我们哪里吃过这种洋快餐,新奇得不得了,好多情侣约会都会去那里。”
她抿着嘴,陷入一种自我对话的状态:“我和他说,也想去吃吃看,当时他在锅炉厂上班,每个月工资百来块,一大半要拿去补贴家用,口袋里夯不啷当就剩几十。肯德基一个套餐五块钱,一块炸鸡、一杯土豆泥,还有一个小面包,分量只够单人吃。他去买一份,我问你呢,他摇头,说不饿,他就喜欢看着我吃,我吃得开心,他看得更开心。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吃过肯德基了。怪得要命,连看都不能看,我一见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会想起那件事,忍不住要落眼泪。”
她垂头,用纸巾擦眼角,“我前夫那种生意人,愿意给我花钱是因为钱太多,无所谓我怎么用,但没钱也肯给我用的,只有他一个。我二十岁生日,他宁愿把攒了十几年的集邮册子卖掉,就为了给我买一块上海牌手表,傻伐?所以你说,他现在为了那么一点点赔偿,居然连遇缘邨和辛爱路都不要了,我能不生气吗?”
此后一阵抽泣,胖阿姨抹掉眼泪,再看向夏天梁的时候,话里带点歉意,“小夏,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但在天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讲起来好像没那么难了。”
一式一样的话,昨天红福在同个位置说过。
室内不能抽烟,对方嘴巴闲得厉害,灌了两杯老酒下去,思维有点迟钝,对着夏天梁大开话匣。
起先是在说这两天在医院的经历,胖阿姨对他如何冷淡,他又如何活该,云云。
到最后,话题拐到回忆上,他死命按着额头的神经,说起私奔前的故事:我是想去的,但那天晚上,雅菱爸妈来找我,他们两个老的一看到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他们女儿。
就那个瞬间,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没有,可雅菱不是,从小到大,她家里人都当她宝一样对待。贫贱夫妻百事哀,情啊爱啊,不够的,她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何必让她跟着我吃这个看得见的苦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她走。她去台湾之后,我忍着不给她打电话,因为我晓得,只要一通电话,以她的个性,必定抛开一切跑回来。我不能这样。现在不也蛮好?她离婚官司打得那么漂亮,存了厚厚一笔养老金,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对我,恨就恨吧,当初如果我们在一起,她如今肯定是边吃苦边恨我,痛苦翻倍了。所以有时候放手,才有新的路可以走唉,怪了,今晚在天天,话真是特别多,小夏,就当阿哥瞎讲八讲,你听过拉倒,就不要说出去了。
夏天梁嘴巴牢靠,并未泄露分毫。其实也不需要,有些事情,双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
或许胖阿姨真正怪的,是红福最终决定放下,而她放不下。否则她不会在离婚后返沪,硬着头皮住进遇缘邨,守着一方小小的烟纸店,与对面的水果摊朝夕相对。
反对改造,固执地保存辛爱路原来的面貌,意味着她与他的过去没有消失。她不肯离开这条马路,留下是为了向红福收数,收一笔谁也不知道欠多欠少的旧债。
如何舍得,都有感情的。胖阿姨叹气,拎着三套盒饭离开。
夏天梁静静坐了片刻,站起来抹桌,没一会,兜里手机震动。
发信人熟悉又陌生:今天开门吗?
夏天梁手指动一动,回复:还开着。
半小时后,侯远侨登门拜访。
没提祝贺开业的礼物,隔得太久了,再说天天关门在即,送来也不适合。他这趟并非有心打扰,原本是去隔壁的南襄路探望沈夕舟,听闻辛爱路近况之后,临时决定顺道弯来天天。
人都进门了,夏天梁拿出服务精神,问要不要吃点什么。侯远侨说不用,夏天梁点点头,请他坐,再倒杯茶移过去。
察觉到他俩的谈话氛围,严青借口倒垃圾,将外场留给两人。
“徐老师呢?”侯远侨四周看一圈,询问。
“在家,涧松堂地板报废了,这段时间他都待家里工作。”
这样,侯远侨听后,判断一下夏天梁的神情,又问:“你们没什么问题吧?”
夏天梁撑着头,“有啊,碰上点事情,意见不一致,正在解决。”
没有隐藏,直接说出口,这举动让侯远侨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夏天梁会习惯性逞强,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云淡风轻来句我们没事。
“我听夕舟说了,又问过老马,才知道辛爱路要改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态度仍是温和,夏天梁回答,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