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连语塞,微怒道:“最烦你们这些做御史的,耳目太灵,甚么都瞒不住,看在十二郎份上,不和你们计较。这话也就和你们说说,别给我外传,我不过最近和宜都玩得好些,贤妃娘娘就开始和我家影影绰绰提起了婚事,可是宜都今年才十岁,还是个娃娃,贤妃娘娘不在意,我可不能跟着胡闹。”

他拍拍手,随即笑道:“不说这些,你给我递条子,说要见我,如今见着了,却怎么说?”

柳凤集笑笑,坐在一旁的王希平接口道:“小郎君前日里遭贼,丢了不少东西,我等奉命追查此案,有些事不明,还请小郎君指点。”

卢少连听了这话,登时怒火中烧:“那个小贼!被我捉到了,千刀万剐!他若好端端的拿走我也不心疼,偏偏把那些宝贝拆得七零八落,简直是暴殄天物,不可原谅!”

王希平默默擦汗,敢情卢小郎君心疼的不是东西丢了,而是那个没文化的飞贼没有好生珍惜这些东西。

“那么请问小郎君,失物单子共列出了二十七件物事,其中有二十二件后头注着拆损,不晓得都是哪些部分被拆走了?”

卢少连气哄哄答道:“那个不开眼的小贼,只拿金银器,但凡嵌着宝石的,就把上头所有宝石都给我留下,盗走金银,要知道那些镶嵌工艺现在好些都已失传,他就这么给我拆了!!!拆得那叫一个干净,比最老到的金匠还厉害,宝石上毫无金银残留痕迹,简直像狗舔过一样。”

那边永嘉在自己房里登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  (“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这两句出自明代大家方孝孺,被我剽窃了。)

(御史里行就是实习的御史,唐代御史台为最高监察部门,设御史大夫1人为其首长,以御史中丞为其副。下设台院、殿院、察院。

台院有侍御史六人,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审判皇帝特命的案件,并与门下省的给事中、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分直朝堂,受理冤讼,号称“小三司”。侍御史还有专人分管御史台官署的日常杂务。侍御史在诸御史中地位最高,职权最重。

殿院有殿中侍御史九人,掌殿廷供奉之仪式,纠察朝会典礼失仪和随驾检举非违等事。

察院有监察御史十五人,资历浅者称“监察御史里行”,掌监察地方官吏及尚书省的六部。唐代以“道”为监察区,唐太宗时全国划分十道,玄宗时增为十五道。每道派监察御史一人,后来也称巡按使、观察使、按察使等。

御史台三院的设置与明确分工,说明中国封建社会的御史监察制度已经发展成熟。为了保证御史能够独立地行使弹劾权,唐代改变了过去由御史台长官选任御史的做法,而由吏部选任,有些御史还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御史除了具有监察职能外,还有一定的司法审判权,这是中国御史监察制度的一个特点。这种情况除了前面提到的小三司外,如遇有特别重大案件时,可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称为三司推事。

柳凤集和王希平是监察御史里行,新唐书里记载那时设监察御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属于品阶不高但权力很大,专管得罪人的官儿。)

(地图原先查错了,用的玄宗天宝年间的地名和各道分布图,其实到本文所写的德宗年间,已经变得很厉害,但既然大历史都被我篡改,地图甚么的,也就浮云了罢,我懒得改了。)

☆、第三章 玉环

第三章玉环

送走了卢小郎君,王希平若有所思地问柳凤集道:“子羽,你怎么看?”

柳凤集微笑道:“卢家百年兴盛不是没有道理的,卢少连年纪轻轻,也有些手段了。”

王希平笑骂道:“你这狐狸精,又看出甚么了?”

柳凤集反问他:“卢少连方才一番话,信息量很大,希平又看出甚么?”

王希平笑笑,道:“小郎君方才提到贤妃指婚,解释了他离开京城的缘由,但此乃天家秘事,他对你我这等初识者说这些,一来显示自己毫无心机性格直爽,二来微露拉拢之意,三来提醒我们,再深究下去,会对座主有所妨碍。”

柳凤集点头笑道:“正是这样了。咱们是同科,都出自座主门下,和顾家十二郎更是义结金兰,顾家铁了心保太子,咱俩当然也被看做亲近太子一派,因此卢少连才这般举动。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窃案现场乱丢的匣子明明有二十八个空的,卢小郎君的失物单子上却只写了二十七样,他瞒下的那一样,又是甚么?”

王希平一怔:“二十八个?现场我看得很仔细,确确实实只有二十七个空匣子啊。”

柳凤集微笑道:“有两只流觞杯,虽一大一小,看花色样式分明是母子杯,却分别收在两个匣子里头。因此丢失的东西定然还有一样,是卢小郎君宁可找不回来,也不能对旁人说的。”

会是甚么东西?

是能让卢小郎君即便出卖天家秘事也要掩盖的东西。

柳王二人虽远在江州,但仗着在做御史这个官儿,着实耳目通灵,因此京城的动静还是清楚的,前几个月,圣人抱恙,因太子体弱,由魏王伺疾,没多久宫里便传出魏王得了圣人一柄如意的消息,之后传出魏王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宫里得宠的贤妃娘娘有意与卢家议亲,议的是哪个,原先倒还不清楚,此时晓得竟是年方十岁的宜都公主和卢家小郎君卢少连,婚事还没有半点眉目,广陵郡王已手脚麻利地迎娶了卢家二娘子做正妃,旋即卢少连便日夜兼程离开长安。

这些动作实在太大,竟完全不避讳圣人的耳目,可想而知,圣人此次病势定然凶险。病榻之前,守着的是魏王,而不是太子,那么当真有一日圣人大行,即位的会不会也不再是太子?

按说太子即位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问题是本朝这位太子的能耐和身子骨委实不怎么争气,虽是长子,还早早就定了太子的名分,却除了这个名头外,一无是处,唯一能给他加分的,无非有广陵郡王这么个好圣孙,然则这位好圣孙偏偏还是行二。

要说圣人对太子已是仁至义尽,将一代名家顾海晏都封给太子做太师,顾大家竭尽全力辅佐太子,四处搜罗能人异士,聚集在太子麾下为他出谋划策,只盼君前应对的时候能让圣人多瞧见些这个儿子的优秀之处,可惜太子羸弱的身体和糟糕的记忆力,让他没法子把顾大家的心血完整呈现于君前,只好眼看着魏王一天天显山露水,眼看着圣人在那里频频感叹:“魏王最肖我。”

而宜都公主,恰恰是魏王唯一的同胞妹妹,卢家也恰恰是朝中还保持中立,既不偏向太子,也不偏向魏王的一支文武兼备的强大势力,若卢少连任由贤妃娘娘做主尚了宜都公主,卢家便不得不上了魏王这条船,不得不辅佐魏王去争一争储君之位。这当然是自命正统的卢家所不允许的,如果不得不选,他们也只会选太子,嫡枝长子,天命所归。

即便这位太子似乎并没有日后治理天下的能力。

只看卢家二娘子终于花落广陵郡府,卢家的选择便已不言自明。

如今卢家小郎君断然逃出京城,可看出太子魏王关于储位之争已经日趋明朗,相互间连基本的掩饰都不做了,现在的问题是,在此多事之秋,卢小郎君究竟将甚么重要的物事带出了京城?

王希平在最后,还是问出了这个老问题,柳凤集笑道:“希平确实厉害,我也只略微有了些许想法,你片刻之间已理清了所有脉络。储位之争,说到底,其实还是圣意,圣人属意于哪个,哪个便是储君。太子虽然不济,但也没出过甚么大错,贸然废了他,于理不合。魏王要取而代之,必要寻到太子些错处。”

王希平一拍手:“是了!卢家子弟在朝中任职不少,卢大郎更官至三品,兼任御史大夫与吏部尚书,已具入相之势,小宗还有个四郎任河东节度,卢家既是权臣,也是外藩,分明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因此素来明哲保身,不敢与皇家任何事牵扯上关系,此时广陵郡王居然敢和卢家联姻,勾结重臣,这便是太子的错处了。倒是魏王,宜都公主的婚事只是那么约略一提,并未成事,比之太子便算不得甚么。”

他顿了顿,又道:“李淳素日谨慎,既然敢娶卢二娘,便是不怕圣人晓得。那么,或者圣人已耳目受限,或者病体支离,已无力顾及这些。依我看来,圣人在位多年,积威深厚,不至于现在便已耳目不灵,因此只怕后者居多,魏王虽然守在病榻前头,要对神志不清的人说些甚么,也是难能。”

他静下来,又思考了片刻,忽然道:“病!”

柳凤集笑道:“希平的眼睛这般亮,定是想通了,且说来听听?”

“若要神志不清的人能清醒过来,便要治病,魏王此时需要的,是可起沉疴的妙药,但这药太子可不需要,只消圣人这样一直病下去,那个位置早晚是太子的。因此卢小郎君带出来的,定然是这个药了。”王希平笃定道。

柳凤集微笑:“也未必一定是药,或者是个人,也未可知。”

“人?”王希平迷惑。

“莫要忘记,魏王手中,还有一柄如意。”柳凤集微笑道,“传信给十二郎,叫他查查,这阵子魏王可有与甚么郎中道士过从甚密。”

王希平应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问道:“限期十日破案,传信去京城,快马加鞭一来一回都要半个多月,来不及啊。”

柳凤集眯眼笑道:“是啊,来不及,那又怎样?”

王希平切了一声,管自下楼去了。

事实证明,便是柳王二人将御史里行的分内事抛在了脑后,这案子依旧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决。十日不到,李御史果然将失窃的金银找了回来,虽已重新融了,但分量十足,只多不少,那个倒霉的小贼被捉住的时候,想是怕了卢小郎君当真将他千刀万剐,果断自杀。

对这个结果,小郎君表示还算满意,于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