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松,忽然有个声音传进了耳朵: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香中骨彻①’。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是温润,听起来有种柔情款款的味道,偏偏其中又带了三分的意气风发,大概是什么少年得意的人物,把一首咏梅诗都念出了铿锵的味道。

可转眼间就被另一个人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行了吧你,还走不走了?一大早晨,对着棵白梅都能泛酸,你可真是越来越风雅了。”

“风雅”两个字加了重音,显然是在打趣他,先前那男子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阿寻,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花而不是人?我眼前之人自比这梅花更加高洁,更加美……哎,哪里来的小崽子,看路!”

今天大概注定不是一个适合云歇抒情的日子,他第一句话被江寻意打断,反过来调戏对方的时候又碰上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小崽子。这个少年一路狂奔过来的脚步声自然瞒不过云歇和江寻意,只不过大雪天里野小子打闹疯跑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直到他穿过这条狭窄的小巷,想硬从云歇身边挤过去,自己反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时,云歇才伸手扶了一把。

云歇本来懒得管闲事,扶他站稳后立刻就松开了手,那少年也顾不上道谢,撒腿就要继续跑,冷不防云歇无意中多看了他一眼,立刻伸手拎住了对方的后领子:“哎,小家伙,等一等,你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一个人道:“怎么了?”

语音朗朗如珠玉相击,是刚才说话的另一个人,之前没有注意,这次倒是辨的分明,他的声音是从头顶处传下来的。

少年吓了一跳,不由抬首,只见旁边的围墙上面竟然立着一个青年,宽袍广袖,佩剑悬腰,整个人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边说话边从墙头上跃了下来,厚底长靴无声地落在了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踩出来。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赶紧摆脱身后那只手速速逃命,结果一抬眼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顿时脑袋一空,傻呆呆的把其他事都给忘了。

雪光掩映下,这青年当真是宛若桃华灼灼,棠棣翩翩,俊美无双,怪不得他的同伴刚才那拿花来比他。

就算知道这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小子,云歇也还是对他的眼神有点不痛快,拽着他后领子的手晃了晃,自己小声嘟囔道:“看什么看。”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给老子把人放开!”

少年的身体狠狠一哆嗦,云歇和江寻意同时回过头去,云歇意识到那一声是跟自己嚷的,眯了眯眼睛,唇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江寻意斜他一眼,知道今天注定有人要倒霉,索性抱着肩膀看起好戏来。

几个大汉拿着棍棒顺着少年刚刚奔跑的方向追了过来,领头人看清了云歇和江寻意的打扮,眼珠一转,立刻意识到什么,反应极快地转过身照着刚才大吼之人的脑袋狠狠扇了一巴掌,骂道:“蠢货,瞎了眼睛看不出来面前是贵人吗?也是你能放肆的!”

云歇微微一笑,松开了手,少年却也不跑了,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

领头人上前一步,目光在云歇和江寻意的脸上各自一扫,又很快移开,赔笑道:“在下韩福,是前面朝朝楼的护院,在这给贵人请个安。两位公子,这孩子是我那店里面的小厮,被他爹娘卖到这里来的,已经签了死契了,一向有些偷鸡摸狗的臭毛病,我本来想关起来教训教训,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让他给跑了。冲撞了二位,真是不好意思……小的这就把他带回去。”

云歇这人本来就是没事也能搅出三分事来,挨了那句骂又怎么可能被这一两句话就给轻而易举的打发了,慢条斯理地笑道:“是吗?不过偷一点东西,就要往死了打,居然连烙铁都用上了,贵店的规矩,还真是严厉。哎呀,这开的该不会是黑店吧?”

他刚刚就是看见少年身上的伤痕,才会出手拦他,江寻意站在旁边,听见云歇的话后瞥了一眼,果然见到对方衣服上面开了好几道口子,像是被鞭子抽打后勾破的,露出来的肌肤上有着明显的烫伤伤痕。

还有那朝朝楼,是什么东西?听着就不像个好地方。

他微微皱眉,只听韩福向云歇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咱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听公子的口音,您是外地人吧?小的刚才只不过是怕耽误二位公子的行程,若是公子有闲又不能放心,愿意来朝朝楼里坐一坐,亲自查看一下,那小的也求之不得呀。”

云歇回头向江寻意笑道:“你瞧瞧,我可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识相的人了。”

江寻意听韩福说的坦荡,倒还真有三分怀疑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听云歇这样说轻笑了一下,回道:“倒也是。听你说话而还能保持住风度,光凭这一条,我便要佩服他了。”

他说完以后,忽然感觉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颤音说了一句:“不能去。”

北风呼呼过耳,要不是修真之人五感灵敏,还真要把这句话给错过去了,江寻意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发觉他正在轻微地哆嗦着,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于是抬手按上对方的肩膀,低声道:“为什么不能去?朝朝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连点安慰和客套都没有,长得也文文弱弱,然而搭在肩头的手掌却意外地传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道,仿佛一下子就可以感觉到,这个人值得依靠似的。

云歇没有回头,却若有所觉,微微侧过身子,把正在说话的两个人挡在身后,跟韩福东拉西扯起来。

少年不那么害怕了,然而对方袖口传来的幽微冷香还是让他忍不住惭愧又紧张,话说的也结结巴巴的。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江寻意也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开始神情发冷,到后面却是越来越古怪,一双剑眉不由挑起,表情要笑不笑的样子,瞟了眼云歇的背影。

云歇发挥特长,和韩福胡说八道了一会,忽然听见身后的江寻意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意来,对韩福道:“行,听起来倒像是个风雅的地方,只不过我家里的事情可不是我做主,你等我问问啊。”

云歇说着侧头道:“阿寻,你想去吗?”

江寻意道:“不去。”

韩福:“……”

这人说话也太干脆了。

他表情僵了僵,又堆起满脸的笑容来:“二位公子若是事忙,小的也不敢耽误,那就请公子把那孩子还过来吧。”

江寻意道:“不行。”

“……”韩福刚才还觉得云歇这人说话难缠,然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他的好,下意识地看向云歇,不料对方笑吟吟:“都说了我听他的。他说不行,那就不行吧。”

韩福一口气憋了半天,这时候实在有点上火。然而他见的人多了,像云歇和江寻意这样的,一身矜贵之气做不得假,再加上江寻意挂的那把剑也拿不准是真家伙还是装饰,因此也实在不想与之发生冲突,忍了忍还是道:“公子,您是不是刚才听这个小畜生胡言乱语了什么,对我们有了误会?您有所不知,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打小生出来就是个药罐子,拖累的全家都没有好日子过,他爹娘为了他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他大哥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这才一狠心把他卖到了我这里……”

那少年怒道:“你胡说!我要回家问清楚,爹娘绝对不会不要我的!”

这是江寻意头一次听他大声说话。

韩福平时教训他惯了,见这小子刚出了门就敢顶撞自己,怒火立刻涌了上来,啐道:“我呸!还他妈做梦呢!你爹娘又不是傻子,有你大哥传宗接代,哪个会稀罕你这个浑身是病的窝囊废?像你这样生来就是拖累人的杂种……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重重的耳光打断了,这一巴掌用的力气极大,韩福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张嘴竟吐出了两枚牙齿,左眼疼的睁不开,没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紧跟着的一脚踹出去老远。

刚才一直笑容满面的云歇突然翻脸,被韩福带来的大汉们震惊无比,连过去扶他都忘记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云歇还不解气,又不好胡乱杀人,反手一掌拍在旁边的树上,那棵刚刚被他称赞过的梅树顿时断成了两截。

四下一片寂静,一个大汉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雪地里。

云歇不理会别人,只冷冷盯着地上的韩福,沉声道:“今天给你个教训,下次说话嘴巴放干净点!”

这手功夫一显,什么废话也不必多说,刚才不肯罢休的护院们噤若寒蝉,片刻之间转身都撤了个干净,可怜韩福连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挨揍都没想清楚,就被人七手八脚的抬走了。

在韩福刚刚开口的时候,少年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位俊俏的蓝衣公子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移开了。他没有劝自己愤怒的同伴,而是若无其事慢慢踱到那棵倒下的梅树旁边,弯腰将折断的树干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