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她们二人在宫里从未见过面,只有帝后一家四口两头来回,有时中午陪着老太后,晚上就去看孟夫人,倒也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来了。

太后后来也有意和她和缓关系。

虽然从前每每她对皇帝心生不满时,动辄便在心中暗骂他是“娼妇生的”,可,若是不看和皇帝的那些芥蒂龃龉,只单对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的话……

其实扪心自问,她对孟氏并没有半分的不满和怨怼,甚至对她只有些怜悯。

于是思来想去,她也有些常感不安,觉得从前因为皇帝而连带着牵连到他的生母的谩骂,实在是不应该。

有一年喇子墨国女君瓷瓷兰献上熊胆制成的明目丸给太后,太后吃了半盒,忽然对婠婠道:

“我上了年纪,这几年眼睛越发不如从前了。吃了这熊胆丸,竟然还不错,眼睛也舒服了些。想来你婆婆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只怕也有我的毛病。

这还有两盒,你送给你婆婆吃着看吧。”

这些熊胆丸是瓷瓷兰在太后寿辰时直接送给大魏太后的,都没经帝后二人的手,婠婠和晏珽宗手中当然没有。

既太后送出来了,她想了想,便谢过母亲,亲自拿去再送给孟夫人吃。

孟夫人口中道着多谢多谢,也并不忸怩地收下了。

*

到了陈阳陵围场后,宫人匠人们开始忙着搭帐安营,太后便在一群儿孙的簇拥之下下了马车四处闲转一二。

见秋日的山林猎场更有一股别样景致,天穹辽阔,白云漫漫,是四四方方宫墙之内没有过的风光,亦是心情大好。

她环顾左右,独不见最心爱的孙女阿鸾,遂差人去问。

实儿和章儿他们都说妹妹兴许是别处去玩了,太后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只在附近转了两圈,忽地转过一处小山丘,迎面碰上了被阿鸾搀扶着的孟夫人。

原来是阿鸾也带着孟夫人出来透气散步呢。

这一下场面有些凝滞,对两人往事纠葛此心知肚明的聿鸾兄妹二人,更是没想到十几年来有朝一日竟然就这样叫两个祖母迎头撞上了。

阿鸾到底才十一岁,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解围,太子聿是个男儿郎,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如何插话。

因孟夫人一直是以外命妇的身份留在宫里受雇继续照顾帝姬的人,所以她略顿了顿,欲以外命妇的身份躬身向太后恭敬地行礼,不欲叫孙儿孙女为难。

反而是太后先开口劝阻了,

“老……老姐姐,也去我那儿坐坐,喝杯茶说说话吧。正好这一趟出来,也没个和我一样岁数的姊妹说话。这些孩子猴儿一样,想来在我这也是坐不住的。

你们都自己玩去吧。”

太后发了话,镇西王的两个儿子实儿章儿早就等不及了,行了个礼便蹦蹦跳跳牵着自己的马儿溜走,等不及要在广袤的原野之上纵马跑上两圈。

“聿儿,阿鸾,你们也去和兄姊们玩去吧。”

聿鸾兄妹二人顿了顿,然后同样相继离开。

太后叫人搀扶着孟夫人,一脸说说笑笑地带她回去坐了坐。

这事儿婠婠和晏珽宗是晚上忙完了回来才知道的。

婠婠虽不担心两个母亲在一块会闹什么难堪来,但是听说太后和孟夫人竟然真的融洽地在一块儿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母亲她们说什么了?”

萃澜和萃霜二人笑了笑:“能说什么呢,不过都是说陛下的不是,然后夸娘娘生的一双儿女贴心懂事,夸娘娘的好处罢了。”

婠婠挑了挑眉:“说陛下的不是?陛下有什么不是叫母亲她们嫌弃的?”

她心中更是好笑,怎么几十年下来了,挨骂的都还永远是他。

这男人果然到哪都招人嫌么?

萃澜叹息:“婢子们不敢说,但是孟夫人和太后陛下却是可以说得的。都抱怨说陛下其实并不大真心孝顺他们,素来冷情冷心,没一点人味儿,除了对娘娘和永兕帝姬宠爱温柔,对谁都很不耐烦。

又说若不是还有娘娘这些年劝着,只怕陛下连看她们一眼都嫌烦,才不会隔三差五晨昏定省过去陪着她们说话用膳呢。”

因说着这些密辛之言,帝后二人驻跸所居的这间营帐里没有别的宫娥婢子侍奉,婠婠便坐在了梳妆台前自己给自己拆卸下发间的簪钗首饰。

她轻嗤了番:“孝行论迹不论心,陛下好歹还是做到了,还有什么可叫人议论的。”

萃澜道:“到底她们坐一块,得有个话头提起来罢了。”

婠婠想了想,也是心下了然。

不过同时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老人家心思明镜一般,看人看物本就没出过错的。

晏珽宗确实是对谁都不耐烦,他这个人,从来心冷的很。

在他看来,侍奉孝顺父母长辈,从来都是衣食钱财给够了就算,父母要什么吃喝嚼用,他只要给足了就是孝顺。

旁的么,多余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懒得说出口。

这十几年来,太后那里就算了,多半都是她拉着他要和他时时去看望孟夫人,他才能真心在乎一下他母亲的心情。

萃澜萃霜正和皇后说着话时,一身骑服的皇帝恰也从外间回来。

见只她们三人在内,不由皱眉道:“怎么没叫人进来侍奉?”

萃澜和萃霜年纪都极大了,叫她们这些老嬷嬷们跟来秋狝,也不过是叫她们一道出来转转玩一趟,哪里是真还拿她们当婢子的。

一面说,皇帝一面上前来,拾起妆台上的一只玉梳,动作轻柔地替婠婠梳顺她刚刚放下来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