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喂,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

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

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

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

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

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