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没, 说你矫情呢。”
他不免一时语塞。
眼前人瞥了一眼他端正跪着的双膝,摇摇头, 眉间似有不耐之色, “行了,在这儿当树桩子呢,没的给本王丢人。”
说着冲对面一扬下巴,“学着点。”
崔冉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望了望那一边。
赫连姗的两个小侍,应当是她从北凉带出来的,从前在身边伺候得早已经熟了,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并不逾矩,却时刻懂得恰到好处地讨人欢心。
二人皆是一身窄袖锦袍,勾勒出身姿轻盈,侧身跪坐在地上,斟酒布菜,笑语盈盈。行动之间,身子不时挨上她的肩头,发辫间坠的璎珞在灯火底下,一明一暗,极是惹人心动。
他不过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耳热眼跳,分明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却仿佛席间只有他一个无地自容一般。
这等模样,若要他学,还不如将他逼死罢了。
他最终只是挪了挪双膝,将身子矮下来些,在这人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
双手垂在膝上,头半低着,背脊仍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在北凉人的军营里,模样却与从前在宫中摆宴时如出一辙。
赫连姝看了看他,歪着嘴角,轻哧了一声,显见得是瞧着他可笑。
他头更低了几分,只打算真像她说的,做个木头桩子,不论她们说些什么,也只当是没有听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罢了。
眼前却忽然被抛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他的膝上。
他一惊,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看清了。
是一把匕首。外形小巧,刀鞘和刀柄上都有雕花,和她平日里惯用的大刀相比,倒是陡然精巧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什么?”他小声犹疑道。
这人就用下巴点了点案上摆的一盘肉。
“做小侍,就要有个伺候人的样子。”她道,“切了来。”
北凉人饮食粗放,肉是整块在火上炙的,外皮焦脆,倒也颇有些香气,只是令人无从下手。
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卷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致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著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