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想起片刻前,在黑暗中被她按倒在地,半分不能动弹的情景,心里倒也认为她说得对。
她当时,的确是下了杀手。
与此番比起来,就知道她从前对他虽是粗暴,却当真手下留了情。
但他仍是扬了扬唇角,“你不会。”
“没有什么不会。”赫连姝冷着脸,“胆敢在本王睡梦中闯进来,我没有时间留情。”
崔冉看了看她冰霜般的脸色,也多少明白过来。
北凉人凶残尚武,她不是他从前在陈国见到的,富贵悠闲的亲王,整日只管赏花逗鸟。她是冷刀冷枪里杀出来的真阎王,这些年暗中想取她性命的,可能也不在少数。
面对悄然摸到她卧榻之畔的人,一念之间便是生死,她很可能没有工夫去分辨来人的身份,而是选择一律斩杀。
方才如果不是他吃痛,喊了那一声,此刻怕是已经死了。
要说不后怕,那也是不能的。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就听眼前人冷冷哼了一声,像是对他的警醒还有些满意。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来报:“殿下,那头帐子里的人都救出来了。”
赫连姝“嗯”了一声,道:“进来回话。”
她那副将便走进来,见了崔冉形容狼狈坐在里面,也是见惯不怪了,只禀报道:“人是都已经抬出来了,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有一多半能醒过来,这便是好治的。不论是头疼,还是呕吐,军医说煎几服药喝就没事了。”
她道:“还有少数昏迷不醒的,就有些麻烦了,可能晚些再看是扎针放血,还是怎么弄。怕是免不了要死几个。”
“知道了,”赫连姝道,“死人不过百,我就当做是不错了。”
“殿下说得极是。”那副将忙拱手,“还好,帐中只有一盆炭火,烟气也不至于吸入得太多。末将以为,应当不会超过这个数。”
赫连姝就点点头,“下去吧。”
人刚要走,却被崔冉唤住了。他声音极弱,还要道:“劳驾,我兄长可有大碍?将军白日里见过他的,与我在一处。”
“哟,”副将挠挠头,“人太多了,乱糟糟地抬出来,我一时没瞧见。”
赫连姝就哧道:“还真理他?你走。”
说罢,盯一眼崔冉,“大黑天儿的,你是不是脑子让熏糊涂了?”
他自己想想,也有些赧然,便努力支撑起身子,“那我自己去看看。”
还没起来一点,立刻就被牢牢按了回去。
“少给人添乱。”赫连姝冷道,“你这副模样,没准还要人救你。老实待着,天亮了再说。”
崔冉抿了抿唇,也只能认同她。
他方才拼力提着一口心气儿,说话走动,还能勉强,此刻忽地闲了下来,发现没有什么自己可做的,陡然就觉得极疲倦,风寒的烧,连带着吸了炭气的晕眩,一阵阵地泛上来,整个人难受得不成样子。
他昏昏沉沉地垂着头,便听赫连姝问:“喂,怎么了?”
他捂着咽喉,费力喘了几口,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道:“没事,只是有些难受。”
声音细弱,几乎可称之为奄奄一息。
就见赫连姝一怔,目光略显复杂。她回头看看丢在地上的刀,便是片刻前抵在他颈间的那一把,绷着脸道:“可别,我刀都没出鞘。”
崔冉苦笑了一下,想说这倒与她没什么干系,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只觉得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在逐渐暗下来的视野里,仿佛是赫连姝抢上前来一步,伸手接住了他。
他听她拔高声音道:“哎!你干嘛!”
下一刻,便失去意识。
18. 雁过孤城(一) 背后不要说坏话。……
崔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一觉了。
只是睡得过沉,反而生梦。
梦里,依稀间他还是陈国的皇子,锦衣华服,玉冠墨发,正坐在自己寝殿中,听尚服局的人来与他商讨,不久后他出降时,嫁衣上要用哪些个绣样。
他还记得,自己最中意的是凌霄花的图样,温柔繁丽,葳蕤生光。
那男官还笑盈盈同他道:“这个样子不落俗套,到底是咱们殿下最会选。奴替您做成凤穿凌霄的模样,一定好看。”
那时,他着实是养在深宫,不识世事,只以为自己会嫁人生女,举案齐眉,和和顺顺过一生。
直到宫人匆匆忙忙撞进来,一头叩在地上,“北凉人攻破城门了!殿下,咱们可怎么办呢?”
他哪里经过事,一时慌得六神无主。
身旁伺候的墨玉说,不论如何,此刻该先聚到他父后宫里去,再听定夺。于是便带了贴身的仆从,一路急急赶去。
到得君后的寝宫时,只听里面一片惊慌叫嚷,他只当是宫人恐惧,失了方寸。不料甫一踏进去,却见他的母皇手提宝剑,正用通红双眼望着他。
剑尖淌血,身后几步处,便是一具尸体。
他怔了怔,然后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那具尸体,是他的亲弟弟。
“九哥儿,”他母皇的脸色极为骇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来,朕先送你下去。”
他嗓子里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全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身旁宫人也并不比他强,竟是逃跑不及,眼看着他母皇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