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读祖宗的肮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发蜡”的头一项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蜡,照射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粗香插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点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声中。孝文声音宏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中碰碰撞撞挤过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抹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白嘉轩平和沉稳他说:“接着往下念。”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咪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下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进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问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突然间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阴冷的心上。田福贤回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坐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说:“哪怕他说你是共产党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整治农协头子的大会之后,鹿子霖再也闭门静坐不住了,跑进白鹿仓找到过去的上司发泄起来:“田总乡约,你这样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难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里出了个共产党,那不由我。兆鹏把你推上戏楼,也没松饶我喀!他把我当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当他的一伙怀疑,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贤起初愣了半刻,随之就打断了鹿子霖的话:“兄弟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响,你家里出了那么大一个共产党,不要说把个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整个滋水县甚至全省都给他搅得鸡犬不宁!你是他爸,你大概还不清楚,兆鹏是共产党的省委委员,还兼着省农协副部长,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赌气他说:“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众人当尻子笑了!我没法活了!你跟岳书记说干脆把我押了杀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贤再次打断他的话:“兄弟你疯言浪语净胡说!我为你的事跟岳书记说了不下八回!我当面给岳书记拍胸口作保举荐你,说子霖跟我同堂念书一块共事,眼窝多深睫毛多长我都清楚,连一丝共产党的气儿也没得。岳书记到底松了口,说再缓一步看看。你心里不受活说气话我不计较,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唾沫?”鹿子霖听了,竟然双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我咋么也想不到活人活到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着眼睛消磨着时间,孝文领读的乡约条文没有一句能唤起他的兴趣,世事都成了啥样子了,还念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绞肠痧①要闭气了你可只记着喂红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参加。正当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难受的时候,一位民团团丁径直走进祠堂,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乡约请你。”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首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我刚回到原上,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开这吃请风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轩。
鹿子霖经过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召开了白鹿村的集会,从白鹿仓借来八个团丁以壮声威,田福贤亲自参加以示督战。白鹿村那些当过农协头目的人被押到戏楼上,田福贤第一次在这儿开大会时栽下的十根杆子还未拔掉,正得着用场。白鹿村农协分部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达得欢的几个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准备如法炮制升到杆顶上去。这些人早已见过贺老大被墩死的惨景,一看见那杆子就软瘫了,就跪倒在鹿于霖面前求饶。鹿子霖瞧也不瞧他们,只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五六个人已经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坠下带钩的皮绳,钩住了背缚在肩后的手腕。这当儿白嘉轩走上台子来。鹿子霖忙给白嘉轩让坐位,他早晨曾请他和自己一起主持这个集会,白嘉轩辞谢了,又是那句“权当狗咬了”的话。白嘉轩端直走到田福贤的前头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下跪下来:“我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我吊到杆上去!”乱纷纷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田福贤坐在台上的桌子后边一时没了主意,白嘉轩出奇的举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前,一边拉他的胳膊一边说:“嘉轩,你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来为他们下跪?”白嘉轩端端正正跪着凛然不可动摇:“你不松口我不起来!”鹿子霖放开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贤跟前,俩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田福贤就不失绅士风度地走到台沿:“嘉轩炔起来。”田福贤又对台下说,“看在嘉轩面子上,把他们饶了。”白嘉轩站起来,又向田福贤打躬作揖。田福贤说:“白兴儿和黑娃婆娘不能放。这俩人你也不容他们进祠堂。”白嘉轩没有说话就退下台去,从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白兴儿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许多人吼叫起来:“蹾死他!”“蹾死那个婊子!”田小娥惨叫一声就再叫不出,披头散发吊在空中,一只小巧的尖头上绣着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未……对白兴儿没有施用墩刑,只轻轻儿从杆顶放下来,两只手高举着被绑捆到头顶的木杆上。田福贤说:“乡党们大家看看他那两只手!”人们一齐拥到白兴儿跟前,那两只鸭蹼一样连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丑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们仔细观赏。白兴儿平时把手包藏得很严,庄场上又不准人围观,能看到他的连指手的机会几乎没有。田福贤嘲笑说:“长着这种手的人还想在原上成事?!”白兴儿满面羞辱地紧闭着双眼,蜡黄的瘦长条脸上虚汗如注。一个团丁提着一把弯镰似的长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绝技一样洋洋得意地扬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兴儿食指和中指间的鸭蹼一样的薄皮割断了。白兴儿一声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像被劁猪匠压在地上割破包皮挤出两颗粉红色睾丸的伢猪的叫声。一些胆小心软的人纷纷退后,一些胆大心硬的人挤上去继续观赏。团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浆染红,鲜血从他攥着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扬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两个指头之间的薄皮一划一挑,直到把两只手掌做完了事。白兴儿已经喊哑了嗓子,只见他频频张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福贤说,“就这样往下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鹿于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这人就是个这。”田福贤说:“嘉轩爱修祠堂由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①绞肠痧:中医指腹部剧痛不吐不泻的霍乱。
第十五章
黑娃早已远走高飞。他现在穿一身青色军装制服,头戴硬壳短舌大盖帽,腰里结一根黑色皮带,缀着紫红皮穗的短枪挂在腰际,十分英武十分干练地出出进进旅部的首脑机关。这是一支国民革命军的加强旅。黑娃已经成为习旅长最可信赖的贴身警卫。
黑娃总是忘不了从白鹿原逃走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鹏从城里回来就赶到设在祠堂的农协总会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你拿这条子去投奔习旅。不能再拖,今黑间就走。”黑娃接住纸条看也没看装进口袋叹了口气:“狼还没来哩娃先跑光了。”他嘴角那一缕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隐现着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来的,他们闹农协没得到啥啥好处,而今连个安宁光景也过不成了。人家父母妻子这下该咋样恨我哩。”兆鹏急了:“现在是啥时候,还说这种话干什么,你今晚就走。还没走的同志由我负责。”黑娃气憋憋他说:“我不走,我决意不走!我就坐在这儿让田福贤把我打死。我跟农协一块完蛋!”
黑娃还是听从了兆鹏的话决定逃走。他和兆鹏在祠堂里最后瞅了一眼就走出来。他回到窑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伤心至极浑身瘫软。他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动手担水和泥,把坍塌的猪圈补垒起来,把窑面上脱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浑全,就像和小娥刚刚住进这个窖洞时那种居家过日月的样子,其实心境全非了。无法抵挡的沮丧和灰败的情绪难以诉说,他仅仅只是悲哀地向亲爱的小娥尽最后一点男人的义务了。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说透了要走的话。“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黑娃瞪着眼不说话,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着叫着发疯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抠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贤回来拿我出气……”黑娃说:“这没有办法。”这当儿响起了两声枪声。黑娃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再不放手就没我了。他们来了。”黑娃跑出窑洞就躲在坡塄上一个塌陷的墓坑里,五六个人喘着气奔到窑洞口,砸响了窑门。他听见他们的呛喝和小娥惊吓的哭声,不久就看见那几个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里去了。黑娃从墓坑爬出来,蹲在他的窖恼上久久不动,窑里传出小娥绝望的哭泣。他终于咬着牙离开了。
黑娃在黎明时分走进了习旅的营地。习旅驻扎在滋水县城东边的古关道口,进可以立即出击省城,败可以退人山中据关扼守。凭着兆鹏的纸条,他当即被编入一团一营一连一排,换上了一身青色军装。黑娃大约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练之后,才开始持枪训练。黑娃接住排长发给他长枪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贤;在他第一次领到金黄的子弹时,他又想到了田福贤。他想,金黄色的子弹从乌黑的枪管里呼啸而出,击中田福贤那颗头发稀疏头皮发亮的圆脑袋有多么舒心啊。他第一次摸到枪把儿的那一瞬间,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握着锨把儿锨把儿或打上坯的夯把儿的感觉,从此这感觉就伴随着他不再离去。那枝枪很快就成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实弹演习几乎打了满靶,因此被提为一排一班班副。接着的一场实弹演练比赛中,他以单臂托枪左手叉腰的非操练姿势连打连中,习旅长观看完比赛就把他调进旅部警卫排,手里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枪。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农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突然他悟觉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抡镢捉犁的,而是玩枪的角色,好多老兵练厂多年瞄准射击的动作要领仍然常常脱靶,可他无论长枪短枪尤其是短枪,部能玩得随心所欲。他的干练与机敏似乎是与生俱来,又带着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习旅长正对全体官兵训话,四个贴身卫士站在习旅长左右,黑娃和警卫排的其余卫士站在前排,从各种角度封住了可能射向习旅长的路径。黑娃突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那种感觉像绳索一样越勒越紧,不是眼睛而是脑袋里头突然闪现出一根黑色的枪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纵身一跃,像豹子一样迅疾地扑上去把习旅长压倒在地,几乎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站在习旅长左右面对着台下的四个卫士还愣呆在原地。子弹擦着黑娃的左肩拉开了皮肉,习旅长安全无恙。那个谋杀的士兵已经被打翻在地,随之被愤怒的士兵携溜到台上,当下就招出了他当刺客放黑枪的由来。“放开他!让他走。”习旅长说,“你回去告诉我大哥,别脸皮太薄,别抹不下脸来剿灭我,派你这号饭桶蒸馍笼子来放黑枪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龌龊了嘛!”
习旅长和冯司令是结拜兄弟,他们是在莫斯科学习军事指挥时结拜的。冯司令发表投蒋反共以前以后,都没有忘记说服习旅长继续与他结盟。习旅是省内乃至西北唯一一支由共产党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领导的正规军,现在扼守在古关道口,为刚刚转入地下的共产党保住了一条通道。黑娃随之就被习旅长调为贴身卫士。习旅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他说:“调你来保卫我责任重大,你明白吗?我习某并不重要,死一个死十个都不重要。可在眼下这要紧弦上我很重要,千万不能给人拿黑枪打了。没我了就没有习旅了,没习旅了,共产党就彻底成了空拳头干急没办法了。冯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枪,不是我跟冯司令人缘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为姓国我不改,你、明、白吗?”黑娃一下子心血来潮:“黑娃明白!旅长你放心,我有三只眼!”习旅长畅快地大笑着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习旅长待黑娃情同手足。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基本决定,部队将要撤离滋水县的古关道口进入渭河边上的时候,习旅长对黑娃说:“青黄不接时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妇。”黑娃借机向习旅长请求,让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习旅的四个弟兄也能回家一趟,习旅长点头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换上了便装,装作结伙出门揽活的庄稼汉,赶天擦黑时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庄,约定在贺家坊贺老大的坟墓上集合。
黑娃走进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静,树园子里传出狼猫和咪猫思春的难听的叫声。黑娃敲响了窑洞的门板。小娥张皇惊咋的声音黑娃一听就心软了。他把嘴贴着门缝说:“甭害怕甭害怕,我的亲蛋蛋儿!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开门闩,把一身热气的光身子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怀里哭诉鹿子霖田福贤把她吊上杆顶的痛楚;又惊慌失措地拼打火石点亮油灯,让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绳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声吹灭油灯,惊恐万状地诅咒自己太马虎了,点灯无异于给田福贤的民团团丁们引路,说着就把黑娃往窑门外头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没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揽人怀里,用一只手从背后关了门,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进被窝,说:“啥事都甭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头边坐下来:“他们逮不住我,你放心,光是让你在屋受栖惶……”小娥又哇地一声哭了,从被窝里跃起来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而今把人家惹恼了逗急了容不下咱们了,往后可怎么过呀?你躲到啥时候为止哩?”黑娃说:“甭吃后悔药,甭说后悔话。我在外头熬活挣钱,过一些时月给你送钱回来,总有扳倒田福贤的日子,我还要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窗外传来鸡啼,黑娃脱了衣服溜进被窝,把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抖嗦的小娥搂抱得紧紧的,劫难中的欢愉隐含着苦涩,虽然情渴急烈,却没有酣畅淋漓。当窑门外的鸡窝里再次传来鸡啼的声音,黑娃就从小娥死劲的箍抱里挣脱出来,穿好衣服,把一摞银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赶到贺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树坟园前学了一声狗叫,枳树那边也起了一声狗的叫声相呼应,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个人隐伏在帜树坟园的四个方向,终于等了最后一个弟兄,在埋着贺老大被蹾碎了骨头的尸首的坟墓前跪下来,黑娃把一绺事先写好的引魂幡挂到枳树枝上,枳树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浸润到写着“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的白麻纸条上。不敢点蜡不敢焚香更不敢烧纸,五个人递传着把一瓶烧酒奠在坟头,叩首长拜之后就离。了。一个弟兄说:“田福贤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说:“挠一挠田福贤的脚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这是吓我哩!”田福贤看了看白麻纸上的字随手丢到桌子上说,“他们要是有本事杀我,早把我都杀了。”
挂在枳树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贺家访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的,贺耀祖揣着它亲自来见田福贤。田福贤平淡的反映让贺耀祖觉得沮丧:“福贤,你千万千万可别掉以轻心。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贼心可没死哇!”田福贤依然雍容大度的说:“叔,你的话都对这哩!黑娃这一帮子死狗赖娃全是共产党煽呼起来的,共产党兴火了他们就张狂了,共产党败火了他们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贺耀祖,田福贤就对民团团长下令,把团丁分成四路到各个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属带到白鹿仓来。
小娥走进白鹿仓立即感到气氛不对,叫她畏怯的团丁们一个个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训斥仇人而是像接待亲戚贵宾一样带着她走进一个屋子,里面摆着桌凳并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边靠墙的一个拐角颤怯怯坐下来,低下头就再不敢抬起来。田福贤在台上讲第一句话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头看田福贤的眼脸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田福贤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前几天到县上去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听下的。嘉轩说这话时我没在意当是说耍话的,弄清了这话是朱先生的话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脏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几天几夜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馆馆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过来,鏊子底下烧着木炭火。这下你们解开了吧?还解不开你听我说,这白鹿原好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田福贤讲到这儿,一直沉默拘谨的听众纷纷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应。田福贤受到鼓舞,又诚恳地感慨说:“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产党煨的火,共产党而今垮塌了给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现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属全都支长耳朵听着。田福贤郑重他说:“把你们的子弟丈夫叫回来,甭再东躲西藏了。叫他们回来到仓里来走一趟,说一句‘我错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鸦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跟我见个面就算没事了。我说这话你们信下信不下?”众人不吭声,这时有人站起来证实:“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泾阳在一家财东家熬活,团丁把我抓回来。我只说非杀了我剐了我没我的小命了。田总乡约跟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甭跟人瞎闹了’。我而今实实后悔当初……”又一个小伙接着说:“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铺子给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妈想我大。我偷偷跑回来给民团逮住了……田大叔宽容了我,我一辈子不忘恩德。”这两个人的现身说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虽然担心软刀子的杀法,但还是愿意接受软的而畏惧硬的,当下就有几个人争相表态,相信并感激田总乡约的恩德,明天就去寻找逃躲在外的儿子或丈大回来悔罪。田福贤笑着向表态的人一一点头,忽然站起来巡视会场,终于瞅中了低头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听我说,黑娃是县上缉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处理,对黑娃我没权处理,但我准备向县上解说,只要黑娃回来,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甭把咱这白鹿原真个弄成个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紧接着的六七天时间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许多人便由他们的父兄领着走进了白鹿仓。田福贤实践诺言,不仅没有加害这些曾经呛喝着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的对手,反而像一个宽厚长者训导淘气的晚辈:“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错改错的话就对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过,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样子咧?”感动得赔罪者愧悔嗟叹,有的甚至热泪滚滚。田福贤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论巷议都是宽厚恩德的感叹。这种局面影响到民团团丁,由高度紧张变得松懈起来。田福贤看到了就及时训话:“把这些人宽大了,实际是把老鸦落脚搭窝的树股给它砍掉了,鹿兆鹏这号老鸦再没处落脚垒窝了。你们敢松手吗?外表上越松,内里越要抓紧盯死,一心专意地瞅住共产党。鹿兆鹏跑进城里去了,偷偷还回原上来过几回……你们啥时候能抓住他?我给诸位的赏金早都准备停当了,数目比省上悬赏的数儿还大!”
小娥回到窑里就开始了慌乱,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贤的话,又有一半信不下。过了几天,听到许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贤的宽待,她就开始发生了朝信的一面的决定性偏倒。她表现得很有主见,一丝也不糊涂,必须让田福贤按他的诺言行事,应该由他先给县上说妥以后再让黑娃回来,不能让黑娃回来以后再由他到县上担保;万一县上不答应,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几次在白鹿镇通白鹿仓的路上蜇来蜇去,总是下不了决心鼓不起勇气走过去。她想起把田福贤押上白鹿村戏楼再压到铡刀口时的情景。她那会儿作为妇女代表风风光光坐在戏楼上观看对田福贤的审判,看见田福贤被绳索拘勒成紫前于色的脖颈和脸膛,两只翻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睛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气和少许的一缕胆怯。现在,那两只翻凸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球终日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执瓢舀水时那眼球在水缸里,吓得她失了手;她拉风箱烧锅时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麦秸火焰里,吓得她几乎折断了风箱杆儿;更为不可恩议的是,她在冒着蒸气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糁子的粥锅里又看见了那双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仓会议室后排拐角,她鼓足勇气从两个脑袋的间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贤一眼,滋润的方脸盘上嵌着一双明澈温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装作买东西在摊贩货堆前蜇磨了一阵就退回原路来,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就朝镇子的中街走过去,一转身拐进了第一保障所大门。
小娥一看见鹿子霖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饶了黑娃这一回!”鹿于霖斥责道:“起来起来。有啥话你说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头跪着:“你不说个饶字我不起来。”“爱跪你就跪着。”鹿子霖说,“你寻错人登错门了。黑娃是县上通缉的要犯,我说一百个饶字也不顶用。那天田总乡约亲口给你说了,叫你把黑娃叫回来他再给县上作保,你该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小娥说:“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说:“你不是都敢上戏楼吗?咋着连仓里门就不敢进了呢?”小娥羞愧地垂着头:“好大哩,现时还说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轻张狂了一阵子,我也张狂了儿回,现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说:“你就这样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就说你两口子张狂了后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说:“我求大跟田总乡约说一下。你是乡约说话顶用。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不争气是你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鹿子霖不再开口,这个一进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和他算得近门,他和鹿三同辈,又比鹿三小几岁,她自然叫他大大,他从来也没有机缘听她叫一声大。她现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声“大”地叫着,他有点为难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软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轩那样心硬牙硬脸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继续诉说:“大呀,你再不搭手帮扶一把,我就没路走了。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村外烂窑里,缺吃少穿莫要说起,黑间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吓死,呜呜呜……”
“唉”鹿子霖长长地吁叹一声,“你起来坐下。我给田总乡约说说就是了。”说着点燃一根黑色卷烟,透过眼前由浓而淡缓缓飘逸弥漫着的蓝色烟雾,鹿子霖看见小娥撅了撅浑圆的尻蛋儿站立起来,怯怯地挪到墙根前歪侧着身子站着,用已经沾湿的袖头不住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一络头发从卡子底下散脱出来垂在耳鬓,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儿温润如玉光洁照人,间或一声委屈的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动人,使人实生怜悯。鹿子霖意识到他的心思开始脱缓就板下脸来:“你叫我给田总乡约说话,也得说清黑娃到底在哪达嘛。”小娥猛乍扬起头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哪达,我就把他死拽回来了。他只说他给人家熬活,死口不说在东在西。”鹿子霖忙问:“他啥时候给你说他给人家熬活来?他回来过?”小娥也不想隐瞒:“他半个月前回来过一回,给我撂下几个铜子叫我来粮食度春荒,鸡叫头遍进窑门,鸡叫二遍又出了窑门。我问他在哪达,他怕我去寻他,他死活不透底儿……”鹿子霖“噢”了一声,又鼓励小娥继续说下去:“你说这话我信哩!”小娥说:“你给田总乡约把话靠实,只要能饶了他,他再回来给我送钱时,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说着又轱辘辘滚下泪珠来。鹿子霖说:“好了,我立马去找口总乡约。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话。把眼泪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见笑话。”鹿子霖叮嘱着,看见个娥有点张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泪,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个脐窝,衣襟下露出的两个乳头像卧在窝里探出头来的一对白鸽。他只扫瞄了一眼,小娥衙下衣襟说:“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进白鹿仓找到田福贤直言道:“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他看着田福贤惊异的伸色愈加自得地学说了与小娥谈话的过程,正是从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家的时间准确无误地谁测出这个结果。田福贤问:“她没说黑娃在哪达?”鹿子霖说:“看来她是真不知底儿。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贤断然说:“好啊子霖,你谈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你马上可以给她满碟子满碗地回话,只要黑娃投案回来一概不究,县上通缉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计把这女人抚拢住,哪怕她瞩出一丝黑娃的影踪也好。那样的话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响了小娥窑洞的门板。他刚刚从贺家坊喝酒回来。贺耀祖见了挂在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挥族人把贺老大家老三辈的祖坟从贺氏坟园里挖走了,业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烂的尸体全都刨出来扔到沟里去了。贺耀祖置备酒席庆贺,邀集本仓的头面人物赴宴。田福贤俗守夜不出仓的戒律谢辞邀约。鹿子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顿了,夜深人静时分吸着麦苗青草的清新气息,浑身轻松地从村子东边的慢坡道上下来,走进了小娥独居的窑院。窑里传出小娥睡意朦胧惊恐万状的问话声。“你大。”鹿子霖说,“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门闩眶哧滑动一声门开了一扇,鹿子霖侧身进去随手关上了木闩,窑里有一股霉味烟味和一股异香相混杂,他的鼻膜受到刺激连连打了三个喷嚏。“甭点灯了,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听见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镰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达?炕边在哪儿?我啥也看不见。”“在这儿。”小娥说。鹿子霖就觉着一只软软的手抓着他的胳膊牵引他坐到一条板凳上,从那种异样的气味判断,小娥就站在他的右侧,可以听见她有点喘急的呼吸声息。“大呀,我托你办的事咋个向?”小娥说话的气浪吹到他的耳鬓上。“说好了说妥了,全按你想的说成了。”鹿子霖爽气他说着,压低声儿变得神秘起来,“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不敢对你说。你女人家嘴不牢捅出去,不说你不说黑娃,连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他说:“大,你放心说。我不是鼻嘴子娃娃连个轻重也掂不来?”鹿子霖黑暗里摇摇头说:“这话太紧要太紧要了!随便说了太不保险。”小娥无奈地问:“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办……那要不要我给你赌咒?”“赌咒也不顶啥。”鹿子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字一板说:“这话嘛得、睡、下、说。”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声说:“大”鹿子霖断然说:“这会儿甭叫大。快上炕。”
鹿于霖在黑暗如漆的窑洞里站着,对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感,他没有伸出双臂把她挟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举动。小娥没有叫喊,没有朝大大脸上吐唾沫,只是站着不动也不吭声。听见一声呢喃似的叹息,站在他对面的影柱儿朝炕那边移动,传来脱衣服的响声。鹿子霖的心底已经涌潮,手臂和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栗,他丢剥了夹褂儿又褪下了夹裤,摸到炕边时抖掉了布鞋就跷上炕去;当他的屁股落到炕上时感到了一阵刺疼,破烂的炕席扎刺进皮肉去了;他顾不得疼痛,揭开薄薄的被子钻进去。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说:“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经把那个温热的身子紧紧裹进怀里,手忙脚乱嘴巴乱拱,这样的年纪居然像初婚一样慌乱无序,竟然在刚刚进入的一瞬便轰然一声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动,听着潮涌到心间的血液退回到身体各部位去,接着他一身轻松无比清醒地滚翻下来,搂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凑到她的耳根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小娥呼地一下豁开被子坐起来:“你哄我?你把事没办妥,你哄着我睡觉……”鹿子霖欠起身说:“我说你们女人家沉不住气,你还说你赌咒哩!听我把话说完”他把她搂住按进被窝:“我给田福贤把你的话说了,田福贤也答应了,昨日专门到县里去寻岳书记,岳书记也答应只要黑娃回来认个错,就啥话不提了。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是我的主意。你听了我的话好,你要信田福贤的话就去叫黑娃回来……”小娥忙问:“大,你咋说万万不敢回来?咋哩?”鹿子霖说:“你们女人家只看脚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儿,布的背面是涩的,桌子板凳墙壁背面都是涩粗麻麻的。田福贤万一是设下笼套套黑娃咋办?”小娥倒吸一口气“噢”了一声。鹿子霖说:“田福贤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该说这话。我实实不想看见你钻进人家的套套儿里去。我这人心软没法子改。黑娃辱践了我,按说我该跟田福贤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给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望他说:“那咋办呀?黑娃不回来我咋活呀?”鹿子霖说:“大给你把后头十步路都铲平了。这样吧!就让黑娃在外头熬着混着哪怕逛着,总比睁着眼钻笼套强。先躲过眼下的风头再说,说不定风头过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田总乡约调走了也就好办了。你嘛,你就过你的日子,大给你钱你去买粮食,日后没事了,黑娃回来了,大也就不挨你的炕边了。”说着坐起来,摸到衣服掏出几个银元,塞到小娥手里。小娥突然缩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说:“你成了啥人了?你成了大的亲蛋蛋了!不是大的亲蛋蛋儿,大今黑还能给你说这一河滩体已话。”他穿上衣裤,下了炕站住斩劲他说:“谁欺侮你你给大说,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还寻不见锅哪儿破了。关门来。大逢五或者逢十来,把炕上铺得软和些儿。”
隔两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着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轻轻弹响了那木板门。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间隔太短,万一小娥厌烦反倒不好,间隔长点则能引起期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罢晚饭,给他的黄脸女人招呼一声,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说是有公事。他在那儿推牌九手气大红,用赢下的钱在村子小铺里买了酒和牌友们干抿着喝了。他现在不需要像头一次那样繁冗的铺陈,一进门就把光裸着身子的小娥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背后摸到木闩插死了门板,然后就把小娥托抱起来走向炕边,小娥两条绵软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应就受到鼓舞受到激发,心境中滞留的最后一缕隐忧顿然消散。他把她轻轻放到炕上,然后舒缓地脱衣解裤,提醒自己不能再像头一回那样惊慌那样急迫,致使未能完全尽兴就一泄如注。他侧着身子躺进被窝,一般浓郁的奇异的气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来,钻进他的怀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乱,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后颈和脊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阵紧过一阵地箍住他的后背,把她美好无比的奶子偎贴到他的胸脯上。她的温热的脸腮和有点凉的鼻尖偎着他的脸颊,发出使他伶悯的轻微的喘息,他控制着自己不把嘴巴贴过去,那样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细腻滑润的背脊上抚摩良久就扩展到她的尻蛋儿上,她在他怀里颤栗了一下。他抽回手从她柔软的头顶抚摩下去,贴着脖颈通过腰际掠过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穿着睡鞋的小脚,便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感觉,他又从她的脸膛搭手掠过脖颈,在那对颤颤的奶子上左右旋摩之后,滑过较绵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终目标之上,小娥开始呢呢喃喃扭动着腰身。他已经从头到脚一点不漏地抚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开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缰。他扬起头来恨不能将那温热的嘴唇咬下来细细咀嚼,他咬住她的舌头就不忍心换一口气丢开。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从左边吮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后来就依恋不丢地从乳沟吻向腹部,在那儿像是喘息,亦像是准备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标。小娥急促地扭动着腰身,渴望似的呢哺着叫了一声:“大呀……”鹿子霖一扬手掀去了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便进入了,发疯似的摇拽起来:“大的个亲蛋蛋儿呀,娥儿娃呀,大爱你都爱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终极的欢乐之后躺下来吸烟,卷烟头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眯眼和散乱的乌发,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奶子抵着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说:“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一个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说:“放心亲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着心疼你哩,你有啥难处就给大说。谁敢哈你一口大气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弹了烟灰坐起来穿衣服。小娥拢住他的胳膊说:“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问:“害怕啥哩?”小娥说:“有人时不时地学狼嚎,学狐子哭吓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关门睡你的觉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里非常清楚,小蛾虽好,窑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随后就断然走出了窑洞。
那个学狼嚎学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儿,三十岁了仍是光棍一条,熬得有点淫疯式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挣钱给他订媳妇,他说不先给他娶媳妇他就不出门去给人下苦熬活,父子俩不得统一,老子随后气死了,狗蛋儿成了游荡鬼,更没人给他提媒说亲了。狗蛋儿在黑娃逃走以后,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窑洞。他夜里从人家菜园偷拔一捆葱拿来向小娥献殷勤,小娥隔着窑窗在里头骂,他把葱捆儿放在门坎上就走了。他偷葱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给女人献花一样献到小娥的门坎上窗台上然后招呼一声说:“小娥你尝一口我走了。”他的痴情痴心得不到报偿,就学狼嚎学狐子哭吓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吓得招架不住时开门迎他进窑。再后来,狗蛋儿居然编出一串赞美小娥的顺口溜词儿在窑窗外反覆朗诵。
鹿子霖这一夜正搂着小娥亲呢抚摩的当儿听到了狗蛋的创造。狗蛋在窑窗外一字一板朗诵,还用手掌击打着节拍:“小娥的头发黑油油。小娥的脸蛋赛白绸。小娥的舌头腊汁肉。小娥的脸,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宁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鹿子霖贴着小娥的耳朵说:“你说他唱得好,明晚再来唱。”小娥就对着窗口说:“狗蛋哥,你唱得真好听。我今黑听够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来唱多唱一阵儿。”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窑窗外朗诵起来,朗诵一追还要问一句:“小娥,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说:“好听好听,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时机地走到窖门口,从背后抓住了狗蛋的后领,一串耳光左右开弓抽得密不透风:“狗蛋你个瞎熊,瞎得没眉眼咧!”狗蛋已经瘫在地上求饶。鹿子霖说:“你今日撞到我手里,算你命大。你要是给族长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吓得浑身筛糠连连求饶。鹿子霖抓着后领的手一甩,狗蛋爬起来撒腿就跑得没有踪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十的日子到窑里来寻欢。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窑院里去献殷勤,不敢学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诵赞美诗。他终于耐不住窑洞的诱惑,这夜又悄悄爬在窑窗窗台上,蹙着鼻子吸闻窗缝里流泄出来的窑洞主人的气味。他听到小娥娇声嗲气的一声呢哺,头发噌地一声立起来;又听到小娥哼哼卿卿连声的呻唤,他觉得浑身顿时坠入火海;接着他就准确无误地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断出是鹿子霖大叔的声音,一下子狂作起来,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们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让乡约日不叫我日,我到村里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话不说。”咣当一声门板响,小娥站在门口朝狗蛋招手。狗蛋离开窗子迎着小娥走进窑去。鹿子霖猫下腰贴着窑壁溜出门来,吓出一身冷汗,满心的欢愉被那个不速之客破坏殆尽。
狗蛋慌手慌脚脱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边拽。他的从未接触过异性肌肤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刚刚搂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间,就“妈呀”一声蹲下身去,双手攥住下身在脚地上哆索抽搐成一团。小娥在黑暗里骂:“滚!吃舍饭打碗的薄命鬼!”狗蛋站起来纠缠着不走。小娥哄嘴说:“后日黑你来。”狗蛋俟过了一夜两天盼到了又一个夜晚,他蹑手蹑脚走进窑院叩响窑门之际,就被黑影里跳出的两个团丁击倒了,挨了一顿饱打。团丁是鹿子霖从仓里借来的,打得狗蛋拖着腿爬回他的屋里去了。
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风传得家喻户晓。白嘉轩在事发后的头一天早晨听到了族人的汇报,当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坚决的反应。在修复完备的祠堂正厅和院子里,聚集着白鹿村十六岁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来的用意是清楚不过的。白孝文主持惩罚一对乱淫男女的仪式显得紧张。他发蜡之后接着焚香,领着站在正厅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后有针对性地选诵了乡约条文和族法条律,最后庄严宣判:“对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说毕转过头请示父亲。白嘉轩挺身如椽,脸若蒙霜,冷峻威严地站在祭桌旁边,摆了摆头对孝文说:“请你子霖叔说话。”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边,努力挺起腰绷着脸。他被孝文请来参加族里的聚会十分勉强,借口推辞本来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却朗然应允了。他对孝文轻轻摆摆头,不失风范地表示没有必要说话。
小娥被人从东边的厢房推出来,双手系在一根皮绳上,皮绳的另一端绕过槐树上一根粗股,几个人一抽皮绳,小娥的脚就被吊离地面。白狗蛋从西边的厢房推出来时一条腿还跛着,吊到槐树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开了污脏的对襟汗褂儿露出紫红的皮肉。为了遮丑,只给小娥保留着贴身的一件裹肚儿布,两只奶子白皙的根部裸露出来。执行惩罚的是四个老年男人,每两个对付一个,每人手里握一把干酸枣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边。白嘉轩对鹿子霖一拱手:“你来开刑。”鹿子霖还拱一揖:“你是族长。”白嘉轩从台阶上下来,众人屏声静息让开一条道,走手田小娥跟前,从执刑具的老人手里接过刺刷,一扬手就抽到小娥的脸上,光洁细嫩的脸颊顿时现出无数条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惨叫。白嘉轩把刺刷交给执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过执刑人递来的刺刷,又一扬手,白狗蛋的脸皮和田小娥的脸皮一样被揭了,一样的鲜血模糊。白狗蛋叫驴一样干嚎起来。白嘉轩撩着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阶上站住,凛然瞅视着那两个在槐树上扭动着的躯体。鹿子霖比较轻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过刺刷轮圆胳膊,结结实实抽到小娥穿着夹裤的尻蛋上,然后把刺刷丢到地上转过身去。他再次接过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无数条鲜血的小溪从胸脯上流泄下来注进裤腰。鹿子霖转身要走的当儿,狗蛋儿哭叫着喊:“你睡了,我没睡你还打我!”整个庭院里变得凝结了一样。鹿子霖早已备着这一着,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恨着我!团丁抓你那夜,该把你捶死在窑门口!”白嘉轩立即向族人郑重解释:“子霖早察觉了狗蛋的不轨,派团丁收拾过他,他才怀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过刺刷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莹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鲜红的血花,迅即弥散了整个胸脯。鹿三接过刺刷刚刚扬起来,却像一堵墙似的朝后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现激起了几乎所有做父亲母亲的同情,也激起了对淫乱者的切齿渍恨,男人女人们争着挤着抢夺刺刷,呼叫着“打打打!”“打死这不要脸的姨子!”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长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对身旁的白嘉轩说:“兄弟要去仓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没有起来。他先被团丁用枪托砸断了一条腿,接着又被刺刷抽得浑身稀烂。时值热天,无以数计的伤口三几天内就肿胀化脓汇溃成脓血,不要说医治,单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里,他发高烧烧得喉咙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乱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连个锅底也没刮成就……挨了黑挫……”村里人后来听不到叫声,才走进那幢破烂厦屋去,发现他死在水缸根下,满屋飞舞的绿头苍蝇像蜂群一样嗡嗡作响。
小娥的境况好多了。她拖着浑身流血的身体挪回窑洞,鹿子霖当天晚上就来看护她。鹿子霖在炕边伏下身刚叫了一声“亲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来抓抠他的脸。“甭抠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说,“留下大这一张脸还有用场。”小娥挣脱手,还要抓要抠:“我给你害得没脸了,你还想要脸?”鹿子霖镇定他说:“你没脸了大知道。大这张脸再抓破了咱们就没有一张脸了,也就没人给你报仇了。”小娥冷笑着说:“给我报仇?凭你,你先说说让我听听你咋么着给我报仇?”鹿于霖说:“你先看病养好身子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罢就伏在小娥脸上哭了:“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轩整你只用三成劲,七成的劲儿是对着我……人家把你的尻子当作我的脸抽打哩!”他终于使使小娥安静下来,留下一把银元:“你明日就去看伤。甭怕人七长八短咬耳朵。人有脸时怕这怕那,既是没脸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过白鹿村村巷又走迸白鹿镇的街道。她什么人也不瞅,任凭人们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说的没脸了反倒不觉得胆怯了。她走进白鹿中医查坐到冷先生的当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号脉也不察看伤势,开了一个方子递给抓药的相公,又对小娥说:“大包子药煎了内服。小包干药熬成汤水洗伤,一天洗三回。”
小娥关了窑门脱得精光,用布中蘸着紫黑色的药水往脸上身上涂抹,药水浸得伤口疼痛钻心。晚上,鹿子霖虔诚地替她洗刷伤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后,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伤口全都结了痂。七天以后,那些疤痂全部脱落。半月以后,她的脸颊和身体各部位的皮肤又光洁如初。大约是冷先生的药物的神奇效力,她的脸膛更加红润洁净,胸脯更加细白柔腻。这一夜,她和鹿子霖倾心抚爱在一起,真有许多患难不移的动情之处。鹿子霖双手捧着她的脸说:“记得我说的话吗,白嘉轩把你的尻蛋子当作我的脸蛋子打哩刷哩!你说这仇咋报?”小娥知道他其实已经谋划好了,就静静地听着不语。鹿子霖说:“你得想法子把他那个大公子的裤子抹下来。那样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长脸上了!”
第十六章
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来,每个村子都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罢会”过得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俟到贺家坊的“忙罢会”日,贺耀祖主持请来了南原上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连演三天三夜,把在贺家坊之前演过戏的大村大户压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经形成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是一年里除开过年的又一个轻松欢乐的时月,即使像白嘉轩这样严谨治家的大庄稼主户,也表现得十分通达贤明的态度。日头还未落下原去,白嘉轩站院庭里宣布:“今个喝汤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门。”他又走出大门走进牲畜圈场,对刚刚背着一笼苜蓿回来的鹿三说:“三哥今黑你去看戏,我来经管牲口。麻子红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戏《葫芦峪》。”鹿三推让说:“你去你去,人也爱看戏喀!”白嘉轩说:“我跟麻子已经说妥,给贺家坊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鹿三把掇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墩跟前。白嘉轩揭起铡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条腿,把一撮撮苜蓿拢起来喂到铡刀口里去。白嘉轩双手压下铡刀,咔哧一声,切断的苜蓿齐刷刷扑落到脚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味,从土打围墙上斜泄过来的一抹夕阳的红光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推了几车晒干的黄土垫了圈,再把牲口牵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头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汤。鹿三是个戏迷,逢着哪个村子唱戏,甚或某户人家办理丧事有吹鼓手为死人安堂下葬唱乱弹,他都要赶去看一场听一回过一过戏瘾。牛犊念书不开窍,整日价跟鹿三犁地种庄稼务弄牲畜,也就跟着瘸三染上了戏瘾。喝毕汤以后,暮色苍茫里鹿三咂着烟袋,胯骨旁边跟着牛犊走出白鹿村看戏去了。
白孝文也是个戏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秦腔戏的崇拜爱好者。看戏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娱乐。白孝文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威望,父亲白嘉轩只是站在后台为他撑腰仗胆。孝文出得门来从街巷里端直走过来,那些在荫凉下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来捂住了奶子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远远瞧见孝文走过来就立即散开。白孝文开始替代族长父亲到那些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为地畔为墙根为猪拱鸡刨打得头破血流的族人家里去调解纠纷。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于抑恶扬善,决不两面光溜更下会恃弱凌弱。他说话不多却总是一句两句击中要害,把那些企图在弟兄伙里捞便宜的奸诡之徒或者在隔壁邻居之间耍弄心术的不义之人戳得翻肠倒肚无言以对。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九不掷骰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娱乐形式就是看戏。白孝文喝毕汤先礼让父亲去看戏,声言由自己看门兼侍弄牲口;白嘉轩朗然说:“你去看去。你叫你屋里人也去,天热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问奶奶去不去,然后又问母亲去不去,奶奶和母亲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没有去问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门上路了。
贺家坊的戏楼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儿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楼两边的台柱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红的灯火把台子上的演员照得忽明忽暗。本戏《葫芦峪》之前加演折子戏《走南阳》,被王莽追赶着的刘秀慌不择路饥渴交困,遇见一位到田里送饭村姑,戏剧便在刘秀与这位村姑之间展开。刘秀此时没有了皇帝的架势纯粹是一个死皮赖娃,不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献出篮子里的蒸馍和瓦罐里的麦仁汤,而且在吃饱喝胀有了精神之后便耍骚使拐调戏起村姑来了:“今日里吃了你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官。”刘秀唱着许诺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脸蛋儿。“今日里吃了你两个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又撩起腰带摔打到村姑的前档里。麻子红出演村姑,天生的娇嫩甜润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们已经忘渴了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儿的大小麻窝儿,被他的表演倾倒了。村姑对刘秀死乞白赖打诨骂俏动手动脚的骚情举动明着恼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让半推半就实际上好的那个调调儿,麻子红把个村姑演得又稚又骚。台下一阵阵起哄叫好打唿哨,小伙子们故意拥挤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台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着刘秀和村姑两个活宝在戏台上打情骂俏吊膀子,觉得这样的酸戏未免有碍观瞻伤风败俗教唆学坏,到白鹿村过会时绝对不能点演这出《走南阳》。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止不住下身那东西被挑逗被撩拨的疯胀起来,做梦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黑暗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白孝文恼羞成怒转过头一看,田小娥正贴着他的左臂站在旁侧,斜溜着眼睛瞅着他,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声我也就大喊大叫说你在女人身上耍骚!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样的后果不言而喻,聚集在台下的男人们当即会把他捶成肉坨子,一个在戏台下趁黑耍骚的瞎熊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白孝文恐慌无主,心在胸膛里突突狂跳双腿颤抖胸子里一片昏黑,喊不敢喊动不敢动,伸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佯装看戏。戏台上的刘秀和村姑愈来愈不像话的调情狎呢。那只攥着他下身的手暗暗示意他离开戏场。白孝文屈从于那只手固执坚定的暗示,装作不堪沤热从人窝里挤出去,好在黑咕隆咯的戏场上没有谁认出他来。那只手牵着他离开戏场走过村边的一片树林,斜插过一畛尚未翻耕的麦茬地,便进入一个破旧废弃的砖瓦窑里。
钻进破烂的砖瓦窑白孝文才感到真正的恐惧,砖瓦窑,大土壕,猪狗猫。他和他惩罚过的白鹿村最烂脏的女人竟然钻进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里来了,一旦被某个拉屎尿尿的人察觉了就不堪设想其后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离破砖窑一踏上大路就万事大吉了,和这个女人多在一会儿都潜伏着毁灭的危机。他转过身抬肢就跑,脑门碰撞到低矮的窑门上也顾不得疼了,刚跑出窑外几步,田小娥就后边大叫起来:“来人哟,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吓得腿发软急忙收住脚,立时听不见她喊叫了。跑不了了!这狗东西把人缠死了!白孝文猛地转过身又走进破砖窑的门洞,抡开胳膊抽了田小娥一记耳光。田小娥却顺势抱住他的胳膊,不还手也不反抗扬起头瞅着他的脸,低声嗔气地说:“哥呀你打,你打死妹子妹子也不恼。”瓦罐似的砖窑顶口泄下朦朦的星光,田小娥的眼里透出两束亮晶晶的光点柔媚动人,一缕奇异的气息刺激他的鼻膜,凝聚在胳膊上拳头上的力量悄悄消溶,两条胳膊轻轻地垂落下来。田小娥说:“哥呀,你看我活到这地步还活啥哩?我不活了我心绝了我死呀:我跳涝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亲妹子一下妹子死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开始颤抖,斥责道:“你胡吣乱呔些啥!”田小娥说:“哥呀你正经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女人的馍喝了人家的麦仁汤还逗人家女子哩!”说着扬起胳膊钩住孝文的脖子,把她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压到他的胸膛上,踮起脚尖往起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他的嘴唇,白孝文的胸间潮起一阵强大的热流。这个女人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味愈加浓郁,那温热的乳房把他胸脯上坚硬的肋条熔化了,他被强烈的欲望和无法摆脱的恐惧交织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感觉到她的舌尖毫不迟疑地进入他的口中。那一刻里,白孝文听到胸腔里的筋条如铁笼的铁条折断的脆响,听见了被囚禁着的狼冲出铁笼时的一声酣畅淋漓的吼叫。白孝文咂住那美好无比的舌头,双手揽住了田小娥的后腰,几乎晕昏了。
白孝文忘情地吮吻着,觉察到她的手在摸索着解开他衣襟上的布圪塔纽扣,她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导引到她的腋下,示意他解开她腋下斜襟上的纽扣。他摸住一个绾结的布纽圪塔解脱续环儿,顺手揭开大襟,把她裸开的奶子搂到他同样裸开的胸膛上,几乎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经无法控制浑身涌动着的春情,第一次主动出击伸手去解她的布条裤带,慌乱中把她拴着的活扣儿拉成了死结,干脆从裤带下把裤腰拉下去,小娥光着身子把砖窑里未燃烧的麦秸扒拢到一起,再铺垫上自己的衫子,便躺下去。星光从砖窑顶口泄到她的身上,她静静地躺着等待他。白孝文急忙解开裤带抹脱裤子,刚趴到她的身上就从心底透过一缕悲哀;他的那东西软瘫下来。小娥问:“哥你咋咧?咋是这样子?”孝文丧气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无奈爬起来重新穿上裤子,小娥也坐起来摸衣服穿。白孝文挡住小娥穿衣服的手兴奋他说:“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摸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刚刚解下裤带抹下裤子,就更加悲哀他说:“咋搞的咋闹着哩?又不行了?”连着反覆穿了脱了三四次裤子,都是勒上裤子就好了解开裤子又不行了。小娥问:“哥呀你有毛病?”白孝文说:“没有没有,向来也没出过这情况儿。”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败趴上她的身时却轰然一声泄了。田小娥却柔声安慰他说:“哥呀你甭难受。你逢七到我窑里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