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树的时候,发现他也正抬着头,两人目光对视,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彼此好像陌生人一般,没有半点熟悉的迹象,他又低了头去。
上了汽车,车上人太拥挤了,根本就没有位置,但是还是要坐,因为一天就这么一趟车,人山人海,随时都是挤的。她跟苏玉琼挤上车,李名秋根本上不去,在人群之外焦急的看着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往车后面去。
李元跟苏玉琼都被挤来挤去。她从来没感觉到坐汽车这么难受。她从小就喜欢坐大汽车,大火车,大飞机,一听到要出门就高兴的不得了,被挤成肉饼也不嫌,就是喜欢坐大汽车,呜~呜~呜~叭!叭!叭!每次坐汽车,李名秋都带着她,小的时候抱着她,长大了就把她护在怀里,她一点都感觉不到难受,像个小牛似的横冲直撞,去挤别人。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李名秋了,他在车外看着她在车里面被推挤着,最后一片衣服,一丝头发都被吞没进了人潮里,一只白皙,柔软,纤细的胳膊伸在人群的空隙里,渐渐也连一根指头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被人群吞吃了。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好像也要喘不过气了。人为什么要长大,要变,要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呢?人为什么不能像那路边的垂柳,年年抽条,年年发芽,年年开花,一生只站定那一个位置,看那年年岁岁,一成不变的风景。朝阳东升,晚日西沉。
他心想:人活着真是一件极伤心的事情。生就是为了死,得到就是为了失去,爱过的,恨过的,好的,坏的,有的,无的,想的,不想的,最终都要被时间和死亡吞没。还不如落地生根,做一棵树,做一块石头永生。
“你就抱着我嘛!我走不动了嘛!”他恍恍惚惚好像置身在那片开满野花的小山坡上,小姑娘缠着他要抱。他那时候多大,十四岁,或者十五岁,他饿的手脚发软,手上还要抱着一坨沉沉的小娃娃,山坡上走啊,走啊,走啊,脚上无力,怎么都走不完。
“你站着干什么呀!你再不过来,我就要走了!再也不理你了!”他好像看到她在生气,在跺脚发脾气,目光透过车窗再看过去,她已经进到车里面了,隐约看得见人影尚在。
李名秋等着汽车发车。
终于找到一个能稳定容身的缝隙,她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试图去看窗外,但是什么都看不到。她感觉这日子真是太痛苦了,以后的人生中都不会再有人带她打汽车了,她这辈子都只能自己搭汽车了,又脏,又臭,又热,又挤的汽车,以后还不知道要搭多少,每次都这么难受。
她打开车窗,头伸出车窗外,让风吹进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挨着玻璃窗,眼泪水顺着脸颊小溪似的流淌。
苏玉琼只是知道她伤心,却不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伤心,只是拿着一只手帕替她擦眼泪,而李元哭的肝肠寸断,趴在车窗上。窗外的风吹的眼泪水哗哗的,吹干了又涌出来。
李名秋到底还是没走成。
他因为寻衅滋事还有故意伤人进了拘留所。他用一根30cm的钢棍把人打断了腿,张玲得知这个消息,完全是崩溃了,她无法接受李名秋做出这种事情来,她一边哭,一边跟民警说:“那个姓孙的他是活该,因为这个畜生,他强奸了我小姑子,我丈夫是气不过才去找他的。”她着急的哭叫:“两个人打架肯定要受伤的嘛,那个混蛋他还差点把我丈夫打死了呢,那个时候谁管的住轻重。”
李名秋低着头,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按着头上的伤口止血,他头受了点伤,但是不严重,只是脸色不大好,一点都不配合民警的工作。张玲那句话出来,他猛然冲过去阻拦,怒气冲冲的叫道:“你胡说什么呢!”
张玲道:“你他妈这种时候还想瞒住什么呀?你有种别去惹事啊。”
“这是两码事!”
民警看他们要打架,连忙三五个冲上去把他们分开,然后把张玲带去了一间单独的拘留室。李名秋追着要去拽她手,又因为肺疼弯了腰。他脸色苍白,一只手撑着腰,身体弓成了一只虾,嘶哑道:“我求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乱说话行吗?”
张玲道:“你以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我也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你这个王八蛋,什么都想瞒我,我是你老婆吗?”
她只想替丈夫脱罪,于是什么都不管了,到了单独的地方,知道一个是一个,把李元跟孙海民那点事全都说了出来,包括先前孙海民曾经骚扰李元的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知道那么多的,但是她知道的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基本上有的事情她全都知道。
于是民兵又把李元叫去拘留所,问她:“根据李名秋的老婆说,是因为孙海民强奸了你,所以他才跟人打架的?这个说法是属实的吗?”
李元懵懵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一脸愤怒,见着她就激动的指戳着,骂她“贱货”的张玲,感觉眼下的情形是无比的荒唐。
民警们,显然是不相信强奸这个词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鄙视,不像是在问一个受害人,而像是在审讯失足妇女,口气严厉而且凶横,好像随时下一刻就要把她送去改造。
她懵了,懵了很久,又回过神了。愤怒,仇恨,脑子里一股恶毒的信念毒蛇一样吐出了信子,她目露凶光,斩钉截铁的说道:“你胡说八道!孙海民,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一巴掌就把他打到地边上去了!你们的事情,少要牵扯到我身上来!”她冲进李名秋所在的拘留室,当着众人指着他:“我跟他早就断绝关系了,他不是我哥,我爸叫李建民我妈叫张萍,他爸叫杜西华,是个大地主大右派,给人家打死的,他不也是个右派吗?他跟孙海民早就有仇了,孙海民看他不顺眼,总是找他的麻烦,你们去问他啊!他妈的找我干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日你们的妈!”
民警看她撒泼,拍桌子警告道:“李元同志,你这是在辱骂警察,妨碍公务,我们可以处罚你。”
“处罚你妈个屁,你去处罚犯法的人啊?我告诉你们,他就是个杀人犯。”她着了魔似的,嘴里完全停不下来了,她哆哆嗦嗦的打着抖,鸡啄碎米似的笃笃笃笃说道:“他跟孙海民的事我晓不得,但是他肯定犯过法,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大学没念完就回来了吗,因为他在北京打死人了,他是偷偷跑回来的,他还是个反动分子,在北京还给人批斗过,名声都臭坏了,换个地方就又人模人样的出来装模作样,你们赶紧去查一查他吧!”
张玲尖声叫道:“水元!”
李名秋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沉默着,此时慢慢的抬起头来,用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突然好像一只孤独的羔羊。
李元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昂着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的笑,笑的眼睛通红水光四溢,眼水要流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真的能瞒天瞒地吗,你瞒得过别人,你也瞒不过你老婆,瞒不过我呀!我跟你说,我七八年前就知道了,因为你做梦老是说呀,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活该呀。你完了呀,你也别想跑了,下半辈子等着蹲监狱吧!”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张玲冲上来打她,骂她,她也不还嘴,像痴呆了似的,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嘴里。李名秋只是盯着她,被人带走的时候,头也回转过来盯着她,一直到整个人消失在走廊。张玲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是个畜生啊!”
李名秋并没有蹲大牢,且不说李元说的话是真是是假,一个小乡镇的派出所,谁有那闲工夫关心北京的事,还七八年前的。北京杀人找北京的派出所嘛,该哪个片儿区管你找哪个片区的民警去,你跑到清源县来吆喝,民警们自然都是一脸懵逼,谁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呢。真杀了人,那边自然会有人报案,追查,立案的嘛!立了案,上头自然有文件下来,谁谁谁谁犯了什么罪,籍贯是你们县的,现在要依法实行抓捕,请当地警方配合协助调查。这种严肃的事哪轮到你几个乡旮旯里的小老百姓操心,所以李元叫的响亮,张嘴就来,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还什么你们去查一查,一派出所的民警都感觉想笑:我们去哪查啊?我们搭火车上北京去查啊?
像李元这种小老百姓,没见过世面的,才以为民警真能管天管地呢。要是谁张嘴到街上吆喝一声谁杀了人,要民警去查一查,去抓一抓,民警还上不上班,干不干活了。
李名秋在拘留所里呆了十多天,出来了,家里拖了一些关系,不知道走的什么路子,他跟孙海民这事竟然不了了之,闹了一阵闹的没了结果。过了不久,李元听说他去原安县了。是听说,具体去哪了,李元不知道,她埋着头装聋作哑,不见人,也不跟人说话,她回避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李元跟苏玉琼的婚姻生活,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有一段时间她情绪不太好,整天拉着个脸,苏玉琼面对她像个呆头鹅一般,委委屈屈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害怕会失去李元,因为李元的条件,可以嫁个比他好很多的男人,但是他却很难娶到比李元更好的女人,要是李元不要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只能娶个丑陋粗鲁的乡下婆娘,生一窝畜生样的狗崽子,他想到这个就觉得恐慌,提心吊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甚至怀疑李元会跟人私奔,那个人是谁,他是能感觉到的。尤其是李元的冷淡,越发让他怀疑自己的不安会变成现实。他像一只草丛中的伏兽一样,悄悄的监视着她,有一次李元晚上,吃过晚饭,李元说她要去公社买个东西。苏玉琼就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吊起来了,都要天黑了,她这个时候去公社买什么呢。他表面上答应着,然而心里已经掀起了巨浪。李元出门后,他悄悄的跟踪她,结果李元到了公社,买了一包卫生巾,又原路返回了,连路上跟谁说话都没有。
干嘛跑这么远来买卫生巾呢,大队又不是买不到,苏玉琼觉得很不舒服,实际上李元只是觉得大队上能买到的卫生巾质量不好,她不喜欢。
但是这并不能打消他的不安,他在睡了一夜之后,又开始怀疑她是知道了自己在跟踪,所以才故意装作没事。他连续跟踪了她好几次,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让他更加感到焦虑。
夜里,他不敢睡觉,非要搂着她才能睡。夏天很热了,李元嫌热,不喜欢被他搂着,搂一会就要喊:“哎呀,热死了,你不要老挨着我嘛!”
这个时候,苏玉琼就会有些惴惴不安的。或许李元是无意的,单纯是嫌挤在一起很热,但是他总是感觉她是在表示不喜欢自己,不想跟自己亲热。是一种嫌弃拒绝的意思。
苏玉琼总是有点虚她。
他心里潜意识觉得,李元并不是真心想嫁给他。她只是失了贞节,害怕嫁不出去,才矮身嫁给自己的。对于李元跟别人的那些风言风语,他隐约的听说了许多,他觉得那是真的。
但是他不敢问她,他就是在心里,感觉很委屈。因为她没人要了才来找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备胎,可是他又不能对她发作,因为他的确爱她,想跟她在一起。哪怕早就知道她跟别人怎么样过,他还是愿意娶她。能够跟她结婚,一起生活,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是他一直渴盼的。
这都是一些林林总总的生活琐碎,虽然苏玉琼的脑子里藏满了念头,但是并不能实质上影响两人的关系。而且时间长了,也还好了,生活中很多事情会让他感到幸福。结婚以后,他再没有穿过脏衣服,他每天早上起床,李元都把他要穿的衣服给他找出来,洗的干干净净的,他只管往身上套就是了。李元每天给他煮饭,给他做好吃的,给他烧热水洗脸洗脚。他像个无能的婴儿似的,连脚上磕破一点皮,流了血,都要回家让她帮自己擦药水包扎,要她疼爱安慰。
这年夏天,苏未来突然被调回了省城。这是一件大事,很快,苏玉琼也被他爸爸弄回城里去了。李元感觉有点发懵,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个情况。苏玉琼要回去了?那她怎么办?他回省城去了,而且看样子是以后不会再回来了,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苏未来在信里还说了一点那边的情况。因为原来的房子没了,没有地方住,他现在是住在学校的一间宿舍里,如果苏玉琼他妈回去了,没有地方住,所以让他妈先留在乡下,让李元帮忙照顾。苏玉琼舍不得跟李元分开,他是很想让李元跟他一起回去,可是那边既没地方住,李元又没有工作,不知道要怎么办,而且他和他爸都走了,他妈一个人没人管。苏玉琼感觉非常沮丧,回城的日期越近,他越发焦急难受,临分别这一晚,李元炒了两个菜,做了点好饭,又给他收拾了包裹,但是谁都感觉不到欢喜。李元心里也很难受,可是也只能安慰他:“没事的,能回去就先回去,等你们那边安顿下来你再来接我。我会帮你照看好你妈的,你放心回去吧。”
两人搂在一起,抱了一夜,一夜没有睡觉,听着外面下雨。不知怎么的,突然也生出一点戚戚之意,平时两个人,也没有感觉分不开,直到这时候,李元才发现她是真的有点舍不得,想到离别,心里有些难过。
苏玉琼满怀不安的离去了,留下李元一个人,望着空荡荡的家,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结了一场婚,怎么要家家没人,男人男人没了,最后只剩下给个疯子当保姆了?
她心里感觉很失落,然而也没有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苏玉琼走了,她把苏玉琼的妈接到学校里,方便照顾。她本来想发挥一下儿媳妇的孝心,好好照顾这个可怜的女人,然而伺候了两天她就知道苏玉琼为什么把他妈当牛马似的关在圈里了。这女人就是个疯子,就跟个畜生差不多,根本没办法把她当人对待,李元把她弄到学校里,没有看住她,结果她把一个小孩打伤了,家长跑到学校里来闹。李元又是赔罪又是赔医药费,最后又赶紧把她送回破屋子那去。
苏玉琼给她写信,说自己那边的情况。他很不快乐,他换了好几份工作,可是都不顺利,爸爸给他找了个工作,在高中当什么政治老师,他一点不喜欢这个工作,他感觉很痛苦,他不擅长,也不喜欢跟人交流,他懂很多知识,别人都以为教几个高中生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别提多容易,可是他拿到书,对着学生,就不知道怎么说,只会照着书念,学生都笑话他是书呆子,他每天都感觉很痛苦,不想做这件事。可是再换,他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别的更痛苦。他说很想李元,让李元赶紧去陪他。
李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得到这封信,发现苏玉琼回到城里之后并没有忘记她,而且还一心一意的想念她,她就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到他身边去,跟他做伴。她还担心苏玉琼回去以后,她们会离婚呢。
实际上,苏玉琼回到城里,他那个姑姑,特别心爱侄子,听说他在乡下娶了个老婆,觉得乡下女人配不上自己侄子,想给他另找个城里的姑娘。可是一则,苏玉琼的性格,确实有点不讨人喜欢,除了长的好一点,身上缺点太多,又闷,脾气古怪,很难给他撮合一个合适的,而且苏玉琼也不配合,不肯跟姑娘聊。他姑撮合不成,又跟苏未来聊,苏未来对李元的评价挺好,说她性情好懂事,对苏玉琼好。苏玉琼姑姑得知李元性格脾气都很好,而且也是念过书的,看照片,长的又挺标致,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跟自己侄子勉强也能配,于是过一阵又放弃了给他找老婆的计划,又说给李元找个工作,让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