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听张玲说,他这个病是长期的慢性支气管扩张,反正是肺上的病,李名秋肺一直不好,有间发性的肺炎,前不久又车祸受伤,伤到了肺部。医生还说他这个病跟先天遗传也有点关系。大家听了恍然大悟,便想起早些年的杜双,也是因为患的肺病,年纪轻轻就死了,于是大家就都说,看来这人也不行了,感叹一番:可惜还这么年轻。
李元对此没有反应,她已经完全不关心了,整天神思恍惚。她对自己的工作,还有生活过的这个环境也感到了厌倦,突然又生起了一种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然而工作的调动又是一桩天难地难的事情,她只得厌烦的重复着每天的工作,同时心里偶尔想一下李名秋。不管怎么样,她想看到一个结果,他怎么样?是要活过来,还是要死?
尽管他活还是死,跟自己的未来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她还是想知道结局。她有时候觉得他死了好,他死了,她就不用孤零零的藏在角落看他跟别人幸福了,不用再受这种痛苦折磨了。可是到深夜里,她的胸口又会被恐惧和痛苦紧紧揪住,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这么世界空荡荡的,全是陌生的人。
李名秋转去了省医院做手术,李元没有和他再见面。孙海民意外的没有再找她,过了不久她才听说,孙海民被人举报贪污,遇到麻烦了,而且很快她就得知孙海民被从位子上撸了下来,而且也被拉到大会上批斗。她在公社外台子下,看孙海民在公社大会上检讨,做批评,蓬头乱发,形容狼狈,态度不端正,又被民兵揪着骂。她心里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她站在玉米地边上,远远听着台上拿着大喇叭讲话。站的远,连台上人也看不大清楚的,但是喇叭的扩音器把声音传的整个镇子都能听见,有人拿着喇叭大声说着。
“这地里的泥巴疙瘩,仓里的粮食米面,一把锄头,一把镰刀,样样都是国家的财产。国家的财产,就是一个针头一根线,都不允许有人私吞分毫,侵占公家的财产,就是侵吞人民的财产,就是与人民为敌,凡是贪污公产的,都是国家的蛀虫和败类,是人民群众的公敌。”
然后大喇叭对着孙海民,一群人审问他,贪污了多少,是怎么贪污的。孙海民承认他贪污了两桶油,几百斤粮食,还挪用了公款去换金项链。大家听说他挪公款去换金项链,肯定是给他背地里勾搭的淫妇,就审问他淫妇是谁。李元吓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孙海民把她牵扯出来,但是孙海民结结巴巴的总是不肯说,而且到最后散会也没答出来。
她害怕渐渐退去了,安心了,知道这人完蛋了,以后再也不会纠缠她,也害不到李名秋了。她没有太高兴的感觉,只是觉得恶心,想到这个人就觉得非常的恶心,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了,真恶心。
她一边走,一边感觉浑身像是沾满了清鼻涕,黏腻的,浓稠的,怎么抹也抹不掉,恶心。
她在路上狂奔起来,跑回家。她想洗个澡,可是感觉着屋子里太拘束了,洗不干净,恶心,浑身黏答答的。她屏着一股气,一直往花尔沟跑,卖了命的跑。她胸中梗塞,她需要什么东西让自己解脱一下,她跑到河堰边的大石头上,咚的一下跳进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身体,寒气沁入肺腑,血液冻结。
那时候是傍晚,苏玉琼到河边来是检查发电机的,突然看到她跳河,吓的连忙去捞她。他胆小,而且怕水,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一边手忙脚乱的脱了衣服,裤子,一边摸着泥往河里去。他想找个趁手的东西,竹竿或者棍子之类的,然而情急之下也找不到,莫名其妙的拔了一把青芦苇。然而他实在不太中用,一脚踩着淤泥,滑了一跤,掉进水里。水非常深,到人的腰部,他滑了一跤之后就再也站不住了,迅速的滑到了深水区。他不会水,四肢僵硬的乱扑腾起来。
李元在冷水里浮沉了一会,冻的有些麻木了,注意到有人落了水,才慢慢的回到现实。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游过去,把落水的人捞上岸。
她没有想到是认识的人,是苏玉琼。她和苏玉琼小的时候做过玩伴,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却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情形遇见。
苏玉琼溺了水,有点窒息,李元熟练的抬了下颌,帮他清理掉脸上的苔藓草叶,用力按压他肚子,从他肚子里挤了一些水出来。她观察了一下他的状况,又按住他额头,一手捏住他鼻子,给他做人工呼吸。
苏玉琼吐了几口水醒了。
他虚虚的睁开眼睛,看到李元的手搭在他额头上,嘴压下来,随后一股气流冲进了肺里。他虚弱的躺在那,感觉她的嘴不断的压下来,他有点红了脸,不知道应不应该醒来。他僵硬了一会,李元突然不动了,目光自上而下的注视着他。
苏玉琼有些赧然的低了眼睛。他跟十三岁的时候一样不安害羞,眼睛不敢看对方,他目光低低的。
过了十几分钟后,李元找来柴火,烧了一堆火。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苏玉琼贡献的火柴。两人坐在火堆边,苏玉琼把湿掉的短裤换下来,把衣服紧紧捂上,伸手烤火。
李元身上的衣服也湿了,薄衬衣贴在肉上,跟没穿衣服一样。苏玉琼不小心看到她的乳房,乡下人叫奶子,圆圆的一对,饱满挺拔,沉甸甸的,从湿衣服里透出清晰的形状来,甚至还看到两个凸起的乳头。尽管李元很快掩着身躲到石头背后换衣服去了,但是那画面还是在苏玉琼脑子里晃了一下,让他感觉很尴尬,手脚不知道怎么放。
苏玉琼从来没有跟女的接触过,对于男女间的事,脑子里的概念完全空白一片,所以对水元现在异于少女时期的模样,他感觉很尴尬。而且,他和水元确实很多年没来往了,突然遇到,也不知道说什么。
苏玉琼感觉她长胖了一些。或许是错觉吧,少女时期的水元是瘦巴巴的,一身骨头,但是方才抱着的时候,苏玉琼感觉她丰腴了很多,胸部沉甸甸的,腰肢屁股也好像圆了,让人感觉怪怪的,有点尴尬。
他悄悄抬眼看她脸,发现她脸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眉眼还跟从前一样,漂亮讨人喜欢。
他也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白,还是那么瘦,肩膀稍稍宽了一点,个子长高了许多,有了点大男孩子的模样,但还是看着有些孱弱。
李元想起,当初因为苏玉琼挨了李名秋的打,跟她吵架了,她也生气了,两人都记了仇,之后就再没有一起玩过了。这些年,李元上了大专,在文艺单位工作过,又回到南乡镇,在学校里面工作。苏玉琼则是跟他爸爸一样在林场工作。
四月的时候,水元在传达室,突然接到了张玲的电话。电话那头,张玲快言快语的说:“你赶紧把名秋的衣服收拾两件,带到县城里,我们过几天就回家了。你能请个假吗,去那边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先把床铺上的洗洗弄好,我回来还有急事。”
李元握着听懂,一直听她的要求,一言不发,张玲说了长长一串,说:“别忘了啊,你哥反正也要回来了,这几天你总要请个假的。”
她又说:“我这边没钱了,你那边还有钱吗?能不能给我们汇一点钱。”
李元一直不出声,此时终于开了口,道:“你们要多少啊?”
张玲道:“你有多少?”
李元道:“我就两百多三百块。”
张玲道:“那你先借我们一点吧,现在急用,回头我就还给你。”
张玲不想要她跟李名秋接近,李名秋做手术,张玲压根就没联系过她,也没有让她看望,缺钱到处去借,连平日不太来往的远亲都借了,却压根不问李名秋的妹妹。没想到最后还是艰难的向她开了口。
她去邮局,把自己攒的几百块钱,都给张玲汇了过去。完了她站在街上,心中空落落的站了许久。她请了个假,回到家中,打开门,李名秋的屋子里散落着书籍,照片,废纸,衣服,镜子碎片。他要回来了,她茫茫然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眼前这一幕要怎么解释。
她勉强将屋子收拾了,碎镜子,碎照片碎玻璃扫到垃圾堆,床上恢复原样,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将地上落满灰尘的衣服,床单,被套清洗干净,除了几件丝绸的衬衣,深色裤子没怎么变样,其他衣服都洗不干净了,被灰尘长久污染已经变了色。她费力的弄了很多肥皂洗,可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只能勉强漂清,拧干水晾起来,将就这样。
她挑了几件勉强能穿的衣服,还有张玲吩咐的东西,带了两大包,去了县城里,跟邻居拿了钥匙,进屋去把屋子里打扫干净,床被铺好。她心情紧张,又焦虑的,等着李名秋夫妻俩到来,她夜里几乎无法入睡了,想着未来的许多事情。这样过了三天,这天深夜里,听到外面铁门响,狗叫,然后是张玲的声音叫她:“水元,水元,出来帮忙。”
她穿上衣服出去,就看到她嫂子一手提着两个大包,一手掏钥匙开门,李名秋在旁边提着女人的小手提包。张玲穿着一件紫色碎花带领结的丝绸衬衣,米色长风衣,黑裤子漆皮鞋,李名秋穿着白领衬衫,灰色毛衣,外面裹着黑色的长呢子大衣。两个月不见,他又恢复了漆黑的头发,脸色也恢复了往日的白皙透亮,让人怀疑他不是生了大病去做了手术,而是去哪里休闲度假刚回。
他低着头,从张玲手里接过钥匙,道:“我来开吧,你把包先放着。”
水元连忙走上去,帮忙拉开铁门,接过那几个大包。她全程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李名秋或是张玲任何一个人。倒是张玲很话多,一进屋就说累死了要休息。她脱下衣服放在沙发上,将包里的牙刷,被子,毛巾,换洗的衣服拿出来,又把李名秋的药找出来,先倒水让他喝药。李名秋喝完了药,接过她手上的包,道:“你先去洗澡吧,我来收拾。”张玲就先去兑水洗澡了。
水元默默的在厨房里生起煤气灶,炒了点小青菜,点开水下了把面条,又打了两个鸡蛋,煮青菜面。因为担心李名秋身体不能吃酱油辣椒,所以多的调料也没放,就撒了一点盐。她端了面条出去,张玲已经洗好了澡,穿着睡衣,一边擦头发一边伸了脖子看面条,看到有油,道:“这个他不能吃,等会我去重新煮,他油也不能吃,盐也只能少放。”
水元有些局促的,只能一脸麻木的立在那里。此时李名秋回过头来看,张玲拍了拍他的腰,道:“去洗澡吧,你等着,我来帮你洗。”
李名秋好像因为水元在场,十分尴尬似的,道:“你先吃饭吧,我自己去擦一擦,我自己可以洗的。”
张玲道:“你伤口不能见水,自己怎么洗啊,还犟,赶紧先去。”
李元此时感觉自己立在那里,像一座门神,怎么都很多余。又不知道说什么,又很尴尬,李名秋显然也很不自在,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她。李名秋轻声哎了一声,拿了帕子去了浴室,张玲去卧室拿帽子包头发,李元想起浴室没热水了,连忙又从厨房提了两壶热水过去,进去李名秋正低着头,用个塑料管子,从水管里里往澡盆里放冷水。因为水龙头低,他好像不能弯腰,够不着似的,动作有些僵硬,水元连忙上山去帮忙把水管接上。
李名秋站在那,看她兑水。她把盆里兑满了温水,摸着不冷不热,便提着水壶匆匆出去了,然后张玲过来了,关了门帮李名秋洗澡。
李名秋手术期间,一直都是张玲帮他洗澡,两人是夫妻,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外面的时候,李名秋也没有不好意思,也很随意,但是回到家中,背后有一双眼睛,还有一个人,他就浑身不自在了,一直要自己来自己来,张玲要帮他洗下身,他更是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断的请求要自己来。张玲明显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拿手拍他头,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混蛋!我告诉你,水元是你妹妹,这辈子你们不可能不来往。但是你别整天在我面前这个样,人家都没说什么,大大方方的,我让她过来收拾家里她就过来,还肯借钱给我们,你别一见了她就跟个乌龟似的缩着个脑袋,你又没欠她,人家一进门又是帮忙拿东西又是煮饭,人家有摆个臭脸,说你欠她了吗?咱们不是说了,给她介绍我那个同事的亲戚,医院王科长的儿子吗,人家照片都看了,满意的很,过几天就到家里来跟她见面。以后结了婚了,你们还是一家人,还是要往来的,别因为这点破事搞的别别扭扭的,好像你们怎么样了似的。”
李名秋就没有再说话。
张玲高兴的笑道:“哎,我觉得那个小伙子真挺帅的啊,你说他们两能成吗?我觉得咱们水元这么漂亮,好歹也念过书,迷住那小子肯定没问题,回头让那小子家里走关系,给她找个好工作,这辈子肯定比咱俩强多了,她过得好,咱们也高兴啊。你说水元会看上那小子吗?这丫头还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呢。”
李名秋有点厌烦这个话题,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就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张玲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喜欢什么样的?文气点的还是喜欢有点男子气概的?我觉得她是个那种有点男子气概的,你想想,当兵的,那身材多挺拔,多结实,还有肌肉漂亮,文绉绉的多没劲。”
李名秋发现这些年,张玲对男人的审美也变了许多。少女的时候她喜欢诗人一样的男子,要儒雅,端庄,这些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当兵的了,什么挺拔结实,肌肉漂亮,上次见了一眼别人给水元介绍的那个对象,回来跟李名秋夸的那个心花怒放,幸而她已经是个已婚妇女,否则李名秋听她那口气,真怀疑她想自己嫁给人家了。
李名秋又睁眼,看她,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挺拔结实,要不你去嫁得了,我看你说的要流口水了。”